# 狼与橡实面包 台版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com 罗伦斯外出归来,一开旅舍房门就见到一名少女站在房中央。 她有一头丝绢般滑顺的亚麻色头发,和彷佛与粗工无缘的纤细体态,像是贵族人家的千金。面貌年轻,怎么看都只有十五、六岁,却叉腿站立抱胸挺腰,一副准备兴师问罪的样子,有种特殊的魄力。 而且她脸色很臭,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旁人看了,会以为是强悍少妇终于忍受不了丈夫的贪玩,准备要来臭骂一顿吧。 可是,站在房中央的少女看的却不是背手关门的罗伦斯。 她的视线盯在墙上一点不动,而那里贴了一张纸。 假如罗伦斯没记错,出门之前她就是那样了。 从前是个声名大噪的旅行商人,如今在温泉乡开旅馆作安稳生意的罗伦斯,对结褵十年出头的妻子赫萝说: 「你就这么不喜欢啊?」 罗伦斯将钱包与防身匕首等物放在桌上,赫萝更挺腰吸气,语重心长地吐出来。 「这是要流传后世的画,咱不想几百年后又看到这幅画才在那后悔。」 罗伦斯并不觉得这样说太夸张。 因为赫萝只是看起来是个少女,实际上却是比人还要高大的巨狼,能寄宿于麦子,曾受人奉为掌管丰歉的神祇。若这幅画能流传几百年,那么赫萝几百年后的确是有可能再遇见这幅画。 所以罗伦斯了解留下一幅赫萝不喜欢的画是个至关重大的问题,但有一点他想不通。 「你一开始不是很高兴吗?」 对于这个问题,赫萝闭口不答。 罗伦斯无奈叹息,看向贴在墙上的画。那是一幅大图画草稿的局部,有罗伦斯和赫萝的炭笔素描。 这张大图,是他们日前在港都阿蒂夫逗留时,为解决临时遇上的小麻烦而准备的。最后罗伦斯趁自己身处麻烦中心之便,请人将他们夫妻俩一并画上去。 一般而言,只有权贵阶级才有机会留下画像。而且一毛钱也不用花,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了,但赫萝还是有话说。 对罗伦斯而言,只要赫萝不高兴,即使是免费也没意义。毕竟罗伦斯请画家把他们画上去,说穿了还是为了赫萝。 长生不老的赫萝,为了能在多年后回忆这段时光的种种,每天都很用心地写日记。不过文字描述力有限,图画就能将外表如实留存。 因此,知道有人愿意画下他们夫妻让赫萝起初是非常高兴,第一次当模特儿的体验也令她兴奋得不得了。 画家画了几张素描,一张交给她。那天赫萝爱不释手地摇着她自豪的尾巴整天看,鼻头都要碰黑了。 想不到才过两晚,那张脸就垮成这副德性,不晓得是哪里不满意。 「我是看不出来哪里丢人啦,明明画得很好啊?」 而且还美化过了吧──这种话说出来会被狼牙狼爪大卸八块,罗伦斯当然只敢放在心里。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赫萝用鼻子大声叹气。 「那的确是把咱楚楚动人的样子画出来了啦,但这幅画可是要流传好几百年给好多好多人看,里面也会有认识咱的人呗。如果真的把咱柔弱的样子画下来怎么办?贤狼的威严不就要大减了吗!」 赫萝手扠腰发脾气的模样,看起来比画里还要幼小。 即使都活了几百年,她还是会有孩子气的时候。 刚认识赫萝那阵子,罗伦斯还以为变成人的她是配合外表耍孩子气。可是在纽希拉经营了十几年温泉旅馆,伺候过许多位高权重的年迈人士后,他确定年纪大的人都很孩子气。 更别说是活了几百年的狼。 「不过这幅画的题材什么的全都已经定好了,你也看到人家施工是什么样了吧?我一个小小的温泉旅馆老板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吓死人了。」 订制这幅画的,是一群从世界各地来到港都阿蒂夫从事鲱鱼卵买卖的富商。鲱鱼卵是种投机性高的商品,等于是可以当着教会的面赌博,这点吸引了不少富商远道而来。然而近来刮起教会改革的风潮,终于被有意匡正纲纪的年轻主教盯上,在今年赌盘刚开而气氛正要加温时强行喊停,最后罗伦斯运用他的机智和赫萝的协助,笼络了脑袋顽固的主教。 这一幅画,就是为笼络主教而订。然而这件事关乎富商们可以一本万利的游乐场能否存续,当然不会是挂一幅小小的裱框画那么简单,要在交易所一整面墙上铺满石灰来施作,找来的画家与其学徒共有几十人之多。 现在光是为了布置画图的场地,交易所里就架满了鹰架。许多从邻近地区召集来的石匠与木匠,在建筑公会的监督下辛勤挥汗。 规模如此浩大,这间交易所肯定会在这幅画完工之后一夕成为远近驰名的热门景点。 要一个温泉旅馆老板在如此下了重本的大事业中,插嘴说自己老婆不想被画得太可爱这种事,罗伦斯根本没法想像。 「为了赚大钱,黑的都要说成白不就是汝的信条吗!咱不是汝最重要的伴侣吗!还有什么比让咱高兴更赚的!」 赫萝指着鼻尖咄咄逼人的样子,只换来罗伦斯耸耸肩膀。 「因为有人动不动就训话,要我改掉爱赚大钱的坏习惯啊。」 训话的当然是某些观念意外保守的赫萝。 「况且,我觉得那幅画有把你的威严画出来嘛。」 「……」 赫萝的耳朵能分辨谎言。 嘴巴绷成一条线,就是因为明白罗伦斯不是瞎说,但咬牙到拧眉瞪眼,却是怨他没有说谎。 罗伦斯莞尔一笑,说出他的理由。 「至少我每次看到这幅画都笑不出来啊。」 这么说是因为会有这幅画,全都是罗伦斯想靠赌鲱鱼卵赚点小利的缘故。而且同一时刻赫萝还难得燃起劳动意识,努力打零工贴补旅费,赫萝是十二分地有权揪起罗伦斯的脖子骂人。 完全就是将太太的血汗钱拿去赌博的废物丈夫。 「汝就只知道哄我!」 「都哄你十多年了,当然是得心应手啊。」 「大笨驴!」 罗伦斯耸耸肩,往敞开的木窗外看。 「好了啦,要不要去吃饭?最近他们一直叫工匠过来,太晚出门的话走到哪都很挤喔。」 开温泉旅馆前,赫萝也过了好一阵子行商生活,自然晓得这件事。在无谓的争执上浪费时间,搞不好就得借旅舍厨房煮点没滋没味的麦粥配生大蒜果腹了。 「哼,算汝捡回一条命!」 「说不定只续命到付钱为止喔。」 赫萝不说话,挑起一眉往罗伦斯腰上甩巴掌,从头披上大衣,将乱甩着发脾气的尾巴包在底下。 两人所逗留的阿蒂夫原本就是个热闹的港都,现在更是加倍拥挤。头一次来而看得两眼发直的旅人、顺卖猪鸡之便买点鱼回去的近郊农夫、从靠港船只一涌而下的船员与搬运工,将港边广场塞得水泄不通。 人这么多,小吃摊里的食物销得也快,罗伦斯和赫萝便决定分头购物。长相可人又是个演技派的赫萝买吃的很容易有优惠,所以专逛羊肉和鱼肉摊,罗伦斯则负责打酒。 不管吃什么,少了酒就缺了点滋味。于是他在挤破头的论斤酒摊抢了好久,才终于弄到够喝的酒。 在他到处找人时,熟悉的声音传进耳里。 「汝啊,这边!过来!」 眼尖的赫萝在旅舍之间的站饮区找到了位子。 「喔喔,这葡萄酒还满香的嘛。刚好咱也喝腻了山上的水果酒。」 赫萝虽颇为喜欢醋栗一类的酸甜水果酒,用摇晃的桌子吃油滋滋的羊肉和炸鱼时,还是配冰凉的啤酒或葡萄酒比较对味。 「怎么,没有啤酒啊?」 果不其然,赫萝问起啤酒了。 「就是因为葡萄酒贵,现在才有剩。便宜的啤酒和水果酒都抢到要打架了。」 赫萝没说他夸张。她只要动动兜帽下的狼耳,就能知道港边乱成什么德性,反而还觉得罗伦斯做得不错了吧。 「你这倒是弄来了不少嘛,真有你的。」 罗伦斯这么说着抓起一串羊肉时,赫萝已迫不及待地拔下了桶拴,捧起能遮住脸的酒桶张嘴就灌,豪迈得让人不禁傻笑。「那是这几天份的酒」这种牢骚,说了也没用。 赫萝灌酒的样子让附近桌位的男子看傻了眼,等到她「噗哈!」地带着满脸笑容喘气时,周围已经是一片喝采。 或许她的喝相和沉默不语就像个修女的外表落差甚大,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博得好感。如果收观赏费,说不定能打平餐费还有余这种事,不知想过多少次。 「嗝!嗯,真是好酒!」 赫萝舔掉嘴角流下来的葡萄酒,伸手抓炸鱼。刚到阿蒂夫时,她还吵着说不想吃鱼,填不饱肚子,现在已经被未经腌渍的美味鲜鱼征服了。罗伦斯没多说话,捧起酒桶喝一口,品味那扑鼻的葡萄清香。 「没什么,咱出马没有办不到的事。」 「嗯?」 罗伦斯也咬一口炸鱼时,为赫萝的话扬起视线。 「喔,你说买吃的啊。」 「嗯。原本还在人墙外面不晓得怎么办,结果突然有个壮得像熊的大个子把咱扛到肩膀上,把客人都赶跑了。咱就直接坐在他肩上点菜,拿了菜再分他一串羊肉,他就乐得跟什么一样。」 赫萝眯起眼,说得更开心了。 当时她多半是装成一个出来跑腿却不知所措的小修女,对这种事她已经驾轻就熟了。要是罗伦斯露出半点作妻子的就该守身如玉,怎么能坐别的男人肩膀这种想法,赫萝摆明会一甩尾巴咬上来。 于是罗伦斯若无其事地一一闪过藏在字里行间的陷阱,稍微尝试反击。 「嘴上抱怨自己画里太柔弱,实际上倒是利用得很开心嘛。」 这唏嘘的一句话,让改吃羊肉的赫萝故意亮出虎牙啃一块肉下来。 「大笨驴,咱只是不想让人觉得咱只有可爱而已。」 「……劳您费心了。」 罗伦斯叹着气拿酒桶,却先被赫萝抢去。 「嗯咕、嗯咕……噗哈!所以呐?汝这几天白天都把咱丢在房里,是干什么去啦?」 也许是大海就在眼前,每样小吃都洒足了盐,很是下酒。罗伦斯还替赫萝弄点小麦面包,以免喝坏肚子,并说: 「换零钱啊。」 「喔?」 罗伦斯在面包上划一刀,拔下木签上的羊肉和乳酪一起夹进去,抹点芥子做的酱,摆在赫萝面前。若不看住就会只顾吃肉的赫萝有点不高兴地摆摆兜帽底下的耳朵,掰开面包再塞几片肉进去,大口咬下鼓胀的面包。 「离开纽希拉之前,人家不是拿一大堆货币给我们换吗。难得我们认识了这个城镇的主教,所以我就想用这个管道换点零钱走。」 景气繁荣是很好,但用来买卖的货币会因此短缺不足,每个地方都闹零钱荒。于是纽希拉的村民们知道罗伦斯要出远门,便拜托他换点小额货币回来。 「嗯。可是,啊噗……嗯咕,汝怎么天天都出门?不能一次解决吗?」 「因为有类似请求的人排了很长很长的队啊,我排了三天才终于见到面耶。」 由于队伍实在太长,城里卫兵每到日落就会开始发号码牌,隔天照号码重排。虽然要站一整个白天,至少晚上还可以回旅舍睡觉。 想当然耳,有人趁机做起了代排的生意,罗伦斯只好狂念省钱经假装没看见。 「喔,所以汝才会半夜脚抽筋,鸡猫子鬼叫着跳起来啊?有够窝囊。」 「……我也无话可说,好想念纽希拉的温泉喔。而且到头来,我一个零钱都没换到。」 「嗯?教会不是平时拿了很多捐款,有很多零钱吗?」 「这种事大家都知道,所以人们一窝蜂跑去换,根本没有外地人的份。」 只要肯付手续费,兑换商当然也愿意换钱。但是在这种状况下,手续费肯定是涨得吓死人。而且就连兑换商的零钱,恐怕都是用不怎么划算的比率跟教会换来的。 「这样汝还敢厚着脸皮回来啊?这样咱叫汝老公的日子又更远喽。」 「你本来就不打算那样叫我吧。如果你真的突然那样叫我,我还会觉得恶心咧。」 喝得微醺,心情正好的赫萝咧嘴嘻嘻笑。 「话说回来,虽然没换到零钱,我却拿到了可能的管道。」 「喔?」 罗伦斯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那是阿蒂夫周边的地图。 「零钱汇集的地方有限,而且大家都知道,所以抢得很厉害。那么,这时候应该怎么做?」 「简单啊,去没人知道的地方就好。」 「一点也没错。」 将还有几块肉的羊肉串拿到赫萝面前,赫萝就伸长脖子吃掉。 「嗯嗯,嗯咕……所以说,真的有这么刚好的地方吗?」 「少归少,有还是有的。而且那里需要门路才能进去,我们正好就有这个门路。」 赫萝看也不看说得很骄傲的罗伦斯,盯着地图啃面包。 罗伦斯早已习惯赫萝这样故意不理人,毫不气馁地继续说: 「鲱鱼卵这件事里,不是有个五、六十岁的大商人帮了我们吗?」 「嗯,这个雄性穿得很体面,跟某个旅行商人完全不一样呐。」 「……咳哼。听说他原本人称总督,率领某个强大商人公会的贸易船队。就是他帮我向主教说情,让主教派了个任务给我。」 「喔?」 罗伦斯手指往目前所在的阿蒂夫一按,然后往右下移。 移过拥有大片平原,对这地区而言有谷仓之称的地方。 最后停在隔开平原与沿海地区的山麓上。 「一直往东南方走,有个连接内陆与沿海地区的大城镇,那里谷物买卖很兴盛。」 「喔,那不是很好吗。咱的麦子肯定是第一名吧。」 赫萝弹弹吊在脖子上的小囊,得意地哼鼻子。 看她已有醉相,罗伦斯担心地继续说: 「这个时节呢,会有大批商人来这里做买卖,大市集也就开门了。」 「喔喔,这样更好啦!」 罗伦斯对满面喜色的赫萝微微笑,手指往地图上的大城镇左下方挪了一点。 「可是我们要去的,是这个有大市集的城镇往西南走一小段的地方。这是一个靠山的小主教区,建立在一条不太有人走的路上。」 赫萝顿时碰了一鼻子灰,脸上光采全没了。 罗伦斯强按住抖动的嘴角,讲解重点。 「这个主教区和这座城的教堂渊源很深,算是兄弟关系,不过有个问题。他们被卷入了关于权状和买卖的问题里,需要拜托商人来解决,可是这时节的商人都忙着赚钱。所以说,他们就求助于信用可靠又精明能干的我啦。」 说到这里,罗伦斯往赫萝瞄一眼。只见酒气似乎开始冲上脑袋,赫萝的眼皮变得有点垮。眼睛不晓得在看哪里,顶着一张红脸默默啃炸鱼。罗伦斯叹口气,收起桌上酒桶摆在脚边。 「如果想在大市集的喧嚣里走一遭──」 赫萝兜帽底下的狼耳在这里突然挺直,眼睛恢复些许神智。 「那就要尽快解决主教区的问题了。要是休市了,说不定就会有其他商人来搅局。」 盯着地图看的赫萝慢慢闭上眼,大大地点了头。 「那就要赶快出发喽……」 「很高兴你这么明理。那么,既然画那边没问题了,我们就赶快出发吧?」 看着罗伦斯的红眼睛醉得迷蒙。 会有那种对不上焦点却又焦躁的表情,是因为尚未见过的热闹大市集,和继续留在这里为画的事烦心跟炸鱼,正在她脑中的天平上晃动吧。 「去不去?」 最后赫萝叹着气点头,打了个大呵欠。 罗伦斯将醉倒的赫萝背回旅舍,隔天一早两人又回到街上。即使旅行技术生了锈,为旅行该做的准备这种事怎么也不能怠慢。 「唔……没想到新鲜的海鱼这么好吃……再多待几天或许也不错。」 天空灰蒙蒙,不是个旅行的好天气,还有冷冷的西风。 赫萝裹着毛线披肩,在马车货台上倚靠货物写她那本日记,并喃喃地这么说。 「有大市集的城镇,是在谷仓地带和我们这个沿海地区中间的山脚下。平原的货,山上的货,东西南北的货都聚在这里,水果还像山一样多喔。」 听手握缰绳的罗伦斯这么说,赫萝的耳朵都竖得顶起兜帽了。 「水果多,水果酒的种类当然就很丰富。这里又是谷物集散中心,有很多面包师傅,塞满水果的甜面包多到吃不完呢。」 这个像是扫地的沙沙声,是赫萝因期待与兴奋而膨胀的尾巴敲出来的吧。 罗伦斯不出声地偷笑,后脑勺却冷不防捱了一掌。 「好痛!喂,干么啊你!」 「大笨驴!每次都这样用吃的拐咱!」 「我哪有啊。接下来又要过上几天没口福的旅行生活,先让你知道目的地有整桌奖赏,才比较憋得住不是吗?」 「搞不好忍到那边还这不能买那不能买喔!」 罗伦斯很想说赫萝也从来不会因为这样罢手,可是想到她在阿蒂夫认真赚旅费就吞了回去。 即使是摆脱不了商人本性的罗伦斯,也不会因为这样就翻旧帐。 「你赚来的钱,我一个子儿也没少记,这次我赌鲱鱼卵也赚了一点。在这个范围里,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不会多嘴的啦。」 「哼。」 赫萝用鼻子出气,轻巧地从货台跳到驾座。 他们离开阿蒂夫没多久,路上还有许多旅人。 罗伦斯害怕那一跳会让人看见耳朵尾巴,心里凉了一下。不过今天阴冷得像冬天早一步来,每个人都用毛织品或皮草紧包着自己。看到了赫萝大衣底下若隐若现的尾巴,也只会以为是特殊造型的御寒用品吧。 坐到罗伦斯身边的赫萝本人,像个整理睡铺的家犬扭来扭去地将毛织品又铺又披,弄到满意为止。那么用心的样子,让罗伦斯愈看愈有趣。最后将她自豪的尾巴摆在大腿上,说道: 「顺便再跟汝收点这条尾巴的租金呗?」 赫萝每天都洒香油仔细梳理,保养得蓬松柔亮。而且那等于是有赫萝的血流过的活毛皮,在这种冷飕飕的日子里比什么都保暖。膝毯底下有没有这条尾巴,旅行的舒适度完全不一样。 「别那么狠心嘛……」 对嘻嘻笑的赫萝叹口气之后,罗伦斯甩动缰绳拍打马背。 「其实也不用那样啦。之后的工作说不定会需要靠你帮忙,只要你好好做,我也会好好报答的。」 「喔?」 赫萝似乎是玩腻了轻咬,摸摸摆在腿上的尾巴后放到膝毯下分享温暖。 「所以是要做什么事?咱昨晚有点喝多了。」 岂止是有点……罗伦斯口中嗫嗫嚅嚅,将赫萝醉倒后照顾她的过程咽回去,回答: 「起点跟阿蒂夫一样,是受到寇尔和缪里那件事的影响。」 赫萝回望即将消失在道路彼端的阿蒂夫,再转向罗伦斯。 「每个教堂和修道院,都把心思放在敛财上很多年了。这不只是因为爱钱,毕竟赚得多能施舍的也多,还是有一点崇高的想法在。然而到头来还是弊大于利,擅长经营的人又备受重用,这些连商人也自叹不如的人们嚣张跋扈起来,搞得问题愈滚愈大。」 赫萝点点头,打个大呵欠,用罗伦斯的肩膀擦眼角挤出的泪水。她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可是从兜帽下耳朵的动作能看出她还是有在听,罗伦斯便继续说: 「这样的问题滚到最后,就成了这场教会改革浪潮的开端。在比较激进的地方,教会还为了转移人民的怒气,将高阶的圣职人员从上到下整个换过一遍,可是这又造成了新的问题。」 「嗯,咱也有头绪了。他们是只顾大搬风,完全没考虑后果呗。」 赫萝的视线扫来扫去,多半是在找肉乾吧。 发现摆在背后货台后,她赌气地噘起嘴巴。 「就是这样。而且教会为了让人们看见改革的成效,全派特别正经的人,反而把问题搞大了。」 「寇尔小鬼虽然聪明,但终究不是商人的脑袋。像刚刚那座城的人,就是崇拜寇尔小鬼,不懂城里产业结构还蛮干才会那样呗?」 那位年轻主教一头热地想将阿蒂夫纳入神的教诲管束下,感觉连口吻都在模仿寇尔。 寇尔他们究竟聚集了世间多少注意,让罗伦斯和赫萝相当好奇,在阿蒂夫到处打听他们的传闻轶事。但每一则都非常夸张,都不晓得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了。几乎都是加油添醋过的吧,毕竟异教徒与教会的战争已经结束,世间恢复和平,这正适合渴望刺激的百姓拿来炒话题。 这对爱出风头的缪里来说不痛不痒,但寇尔就有得受了。 罗伦斯耸耸肩,赫萝又打一个大呵欠。 赫萝基本上不是吃就是睡。 「呼啊……啊呼。可是,咱听不懂哪里要靠咱帮忙。」 「这个嘛,我也希望没这个必要啦。」 膝毯底下的尾巴马上抽走。 「喂,不是啦。我不是不想报答你的意思。」 赫萝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不甘愿地放回尾巴。 「真是的……不要拿尾巴当人质嘛。」 「看来汝是很想被咱垫在尾巴下面喔?」 罗伦斯讲累了似的对嗤嗤笑的赫萝叹口气。昨天让她喝饱吃饱睡饱,今天浑身都是欺负人的力气。 「言归正传,这位束手无策的新任主教之所以这么头痛,是因为在他为了了解这个新领地有多少财产而清点权状时,发现里头包含了一块不得了的土地。」 「不得了的土地?」 罗伦斯看着身旁高龄数百岁的狼之化身,如此说道: 「据说那是堕天使所占据的魔山。」 ◇◇ 瓦兰主教区──信上是这么写的。 那里原本是个几乎没人住的荒山野岭,路也像兽径一样蔓草丛生。但多亏路的另一头有座大城,总算是存活了下来。 有天一个大富商路经此地,客死在农夫兼营的寒酸旅舍里。这位大富商是小气中的小气,走这条没人整顿的路前往大市集也只是不想付关税而已。然而他在临死前对自己的吝啬深感后悔,将所有财产托付给悉心照料他的农夫,希望他在这里建立教堂。 如果只是钱包里最后几枚金币,农夫或许就偷偷收起来了,然而那却是一笔足以建城的庞大财富。 农夫认为那是神赋予他的使命,为完成大富商的遗言倾力而为。召集圣职人员、建设教堂修整道路、搜罗所有可能的土地与权状来保护这份财产。 另外,不知是因为他本业是农夫,有分辨地势的眼光,还是真的特别受到神的眷顾,那些土地里出现了岩盐和铁矿,为这座路边的新兴小教堂带来莫大的利益,没几年就获赐主教座,封为主教区。 瓦兰即是这位传奇农夫的名字,而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咱是选错丈夫了呗。」 自港都阿蒂夫启程后第四天,赫萝将日前在旅舍中听来的故事写进日记里并这么说。 「是喔。听说那个瓦兰是不吃肉不喝酒,天还没亮就一直工作到深夜,老婆孩子也被迫过一样的苦日子喔。」 罗伦斯往昨晚也在旅舍喝了个痛快的赫萝瞄一眼。 赫萝的中指和无名指夹着羽毛笔,食指和拇指夹着猪肉香肠,她看了看罗伦斯和手上的香肠,灿笑着说: 「咱最爱汝了。」 「直到没有酒肉孝敬你是吧。」 罗伦斯无力地说,赫萝笑呵呵地用肩膀撞他。 「总之呢,就算传说有点夸大,这个主教区还是那样发展起来的。代代赚大钱这种事,其实只持续到大约一百年前而已。」 「是财源枯竭了吗?」 「首先是岩盐矿坑遭地下水入侵而废弃。如今到矿坑里只会看到咸死人的地底湖。」 「想腌东西倒是很方便嘛。」 罗伦斯轻笑着认同,回想着旅舍老板讲的后续说: 「后来主教区为了养活暴增的人口,不得不将力量倾注在铁矿山事业上。」 听故事写日记的赫萝闻言脸色一沉,是因为她是住在森林里的狼,从以前就很讨厌破坏森林的矿场。 「所以那边也枯了呗?」 罗伦斯对说得像恶势力灭亡了似的赫萝含糊地点头。 「不过先枯了的不是铁矿,而是森林。」 「……」 赫萝露出公主见到心仪骑士在骑枪比武中落败的表情,视线回到日记上。 「他们就是一直挖铁矿并当场精炼成铁制品,直到没柴可烧为止。他们没有一般城镇那种公会的制约,作风非常自由,吸引了很多铁匠。当时一定很热闹吧。」 赫萝不开心地哼一声,笔触粗鲁地滑动羽毛笔。 「可是冶金需要大量燃料,而且支撑矿坑用的梁柱、排水用的水车这些也都是木头。在这工作的人多起来,也需要更多木头来煮饭盖房子。」 「周围土地的树木砍光以后,也会因为矿坑遗毒而很难长回来呗。」 根本活该。赫萝噘着嘴说。 「于是放任其膨胀的矿场小镇,没落的速度和发迹一样快。而那大约是七、八十年前的事。」 「嗯。」 对赫萝来说或许是前不久,但由罗伦斯来看则是出生前的事了。 「人们因木材耗尽而失去生活的支柱,再加上矿山本身也挖了很久,铁矿产量锐减,又没有柴火能精炼,只能辛辛苦苦把沉重的矿石送到遥远的其他城镇卖,赚得就更少了。这些问题使得人口进一步离散,城镇一下子就荒废了。」 「只留下光秃秃的山头是呗?」 赫萝愤慨地说。 「倒也不是那样。」 「嗯?」 意外的回答让她抬起了头。 「结果你是真的都忘光啦,还一直说什么我没醉。」 赫萝明明是高傲的狼,这时却一脸平然地装蒜。大概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昨晚醉成什么样了。 但罗伦斯也知道赫萝完全不反省自己喝多,因为她是明知罗伦斯喜欢照顾喝醉的她才故意为之的。 为自己种下的果兴叹之余,罗伦斯又说: 「当时的确只留下了失去活力的矿场、失去收入却走不了的人们和秃得一片精光的山头,然而一群炼金术师来到了这里。」 任性小丫头般看着一旁的赫萝带着严肃眼神转向罗伦斯。 「我们曾经追寻的那本开矿技术禁书,就是炼金术师写的。」 无视于这世界是否由神所创造,以技术将赫萝这般古代精灵横行的森林辟为人类所有的人,往往是炼金术师。 在这层意义上,炼金术师这名称比牧羊人更叫赫萝厌恶。 「不过呢,事情从这里开始变得耐人寻味了。」 说到这,罗伦斯从赫萝放在一旁的木盘里捏一片香肠塞进嘴里。 「那群炼金术师不是用技术挖铁矿,而是在精炼上用了魔法。」 「魔法?」 虽然赫萝本身就像个童话人物,可是从前问她以前住在漆黑的森林里时是否见过魔女,她却回答只看过会吃蕈类来作梦的人,一点也不梦幻。 但若旅舍老板告诉罗伦斯的故事是事实,那么炼金术师就算是货真价实的魔法师了。 「据说他们不烧柴就能炼出铁来。」 赫萝不是白活这几百年,与罗伦斯同行以来也见识过许多城镇。慧黠的她除了不喜欢的事以外,很少遗忘其所见所闻,所以在直接听信所谓的魔法之前提出其他可能。 「不是用那个臭臭的泥炭吗?」 「泥炭是能烧没错,可是火力差得多了。况且那附近没产泥炭,就连沥青也没有。」 沥青是种黑色液体,又名能烧的水,价格高昂。罗伦斯没看过有人拿沥青当燃料,大多是用来涂抹在船身上等木制品作防腐之用。 「传说里,炼金术师创造出无火炼铁的魔法,将产量所剩无几的铁矿都炼成了铁,拯救残存百姓于困顿之中。不必砍树就能炼铁,真的会赚到笑不拢嘴啊。而且能凭空生火,也就能帮助秃山恢复绿意。」 「嗯。」 赫萝对最后一句特别关心,问:「所以山复原了吗?」 「还真的复原了。」 「喔喔~」 花开般的笑容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吧。赫萝笑得如此开心,罗伦斯也很高兴,不过赫萝自己也晓得故事还没结束。 「如果大家就这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汝也不需要咱帮忙了呗?」 「是啊,不然也不会被人家叫做魔山了。」 赫萝线条姣好的眉毛往中间挤。视线飘动,是无法想像怎么把所有环节连成一串吧。 「是不用火就能炼铁,被寇尔小鬼那路的人当作魔法了吗?」 撼动一般人的常识,往往伴随遭视为恶魔伎俩,亵渎神明的危险。 「我是这么想,而委托我处理这件事的阿蒂夫主教好像也认为,来到山上的可能不是炼金术师,而是想腐化凡人的堕天使。」 「所以汝觉得会有背上长翅膀,有山羊头跟马腿的怪物在山上闲晃吗?」 能寄宿于麦子,有好几个人高的巨狼化身竟聊起了教会口中的恶魔。罗伦斯所认识的非人之人,都是平易近人的野兽化身。 「是没有。可是,听说到现在那座山上还是有怪事。」 「怪事?」 罗伦斯回想那晚到头来还是醉倒了的赫萝倚着他睡时,旅舍老板注视烛光说故事的嘴。 窸窣错动的须丛间,流出了这样的话: 「山里有东西坚决不让人上山。无火炼铁的技术,至今依然沉眠在山里。掌握此技术的人,无疑能获得旷世巨富,吸引了不知多少人上山寻宝,但是……」 「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而且还有幽灵出现在应该早已枯竭的铁矿山里不停地挖,每晚山上都会传来铿、铿、铿的挖凿声呢。」 这或许是个老套的故事,但罗伦斯知道一些绝大多数人所不知的事。 例如烟雾飘渺的纽希拉温泉乡,经常有头巨狼到处游荡。 其实世上到处都是超乎人类常识范畴的事。 「先不提幽灵,如果山上真的有些什么,你应该看得出来吧?」 赫萝的耳鼻即是狼的耳鼻,山头再广,只要有心就能迅速揪出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她含糊其词,双脚踩到驾座上说: 「要是真的有发现,汝会怎么做?」 眼神中闪烁着不安。罗伦斯才刚猜想是不是怕鬼就觉得自己傻得可以。这个可能躲在山里的人物,肯定和赫萝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而且是有所隐情才会那么做。 例如为了报答使山林恢复原状的炼金术师,至今仍致力于守护他们的遗产。 或许从平时举止难以想像,但赫萝基本上也是个软心肠,容易受伤。 不太想揭开留置于山上的历史疮疤吧。 「我懂你在担心什么,不过瓦兰主教区的主教只是要一个能帮助他作决定的依据。找商人处理就是一个好征兆,表示他想了解得失再决定怎么做。」 赫萝注视罗伦斯片刻,慢慢闭上眼睛。 「也就是说,汝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可以起到一些作用喽?」 「这也要看主教多相信我啦。」 赫萝接着大吸一口气,无奈地吐出来。 「汝应该能在山头另一边的大市集结束以前摆平他呗?」 「这要看留在山里的东西有多糟了。」 尽管咽喉里传出一丝狼吼,但她也明白罗伦斯没法保证。 不久,她轻哼一声,将下巴搁在立起的膝上,像个赌气的女孩蜷缩起来。 「留下的八成不是值得开心的事。」 不知是天生个性使然,还是赫萝遇见罗伦斯之前在麦田里独自度过了很长一段岁月,对未来总是不乐观。 相反地,罗伦斯就是个死性不改,闻到发财机会便晃过去的商人。 「就算是这样,只要我们到了那里,就有机会帮助山里的那个东西吧?有谁比我们更适合呢,你自己想像一下就知道了。」 既然主教找的是商人,那么肯定有打算卖掉这块土地。卖给谁,怎么卖,对这块土地的未来至关重要。 「况且,假如对方真的是非人之人又跟你合得来,带回去温泉旅馆工作也可以。」 「……」 赫萝用无力反驳的眼看罗伦斯,是因为知道他没有说谎吧。 「汝真是一只乐天的大笨驴。」 「不然也不会牵着你的手走到这里啊。」 赫萝的红眼睛默默注视罗伦斯一会儿,最后投降似的笑。 「大笨驴。」 罗伦斯耸耸肩,抓紧缰绳拍打马背。 才刚从深山来到海边,旋即又要爬山。然而同样是山,也不是到处都一样。 习惯了纽希拉那里的峭壁深林,将地形削掘得更加复杂的蜿蜒小溪后,这里的山根本只是无垠的缓坡。 「会这样满地都是高高的草,却不时会遇到一撮一撮的小林子,就是当年滥垦的痕迹呗。胡乱砍树就是会变成这样。」 随风沙沙摇摆的草穗乍看之下有如麦田,感觉十分悲凉。罗伦斯在从前行商途中也经常在被战火夷平的土地上见到相同景象。 道路颇宽,压得很实,两者皆具大城镇的水准,但路上不见任何旅人。这条路多半是岩盐或铁矿仍然盛产时铺下的吧。 「虽然是块采不到果子的地方,说不定给兔子、蛇、狐狸这些东西住起来倒还不错。」 「我是觉得乾脆把这里烧过一遍,辟为田地算了。」 「可能是路上都没看到河流的缘故。水从山上来,以前那样破坏山林,现在就算挖了井也没有多少水能用呗。」 货车之旅来到第六天,两人聊天频率渐少,但此刻的沉默完全不是疲劳所致。 赫萝在驾座上注视前方,罗伦斯的手摆在她头上。平时她都会嫌烦甩开,今天却撒娇似的默默倚着。荣景散尽的土地总有种独特的哀愁,看在被时光之河遗留下来的赫萝眼里,相信是备感灰暗。 走着走着,芒草原彼端终于出现像样的山岭。由于还有段距离,显得灰蒙蒙的,不过已经能看出那和罗伦斯说的一样,不再是座秃山。 渐渐地,路旁的楼房冒出了头,水井零星错落,芒草原变成了田地。开始看得见羊群,能感到人类生活的呼吸后,气氛终于明亮起来。 最后他们来到的是看起来并不富裕的朴素村落,有座围墙高大的巨型石造建筑耸立于中央。 那即是瓦兰主教区所有故事的起点──瓦兰大教堂。 瓦兰大教堂不枉是曾握有矿山,围墙铁门又厚又高。如今布满红锈,对外敞开。多半是无力保养,无法开开关关。墙里不见人影,有猪和几头山羊悠悠地吃着草。从前供参拜者洗脚、给马喝水的石造水道也早已枯竭,长满了草。 罗伦斯将马车系在看似马厩的地方,带着阿蒂夫主教的信和赫萝一起走向大教堂。 「好大一间啊。」 赫萝站在教堂门口,抬着头不敢领教地说。附设的钟塔也非常地高,想看到塔顶就非得使劲抬头不可,足见往日的风光与权威。 「话说回来,完全不像有人在的样子耶。」 「嗯,可是这里还是有人生活的痕迹,像那扇侧门就有不少手垢。」 教堂大门不开,兴许和围墙铁门是相同道理。一旁的侧门没锁,两人开门入内。 「喔喔。」 「真是不得了啊……」 教堂内构造庄严,一眼便知砸了重金。廊柱与天井以许多曲线相连,刻画细致。 墙边有一排附玻璃门的柜子,陈列着圣母像等各种装饰。以长炼从高高的天井垂挂下来的,是礼拜用的香炉吧。赫萝上前去嗅两下,打了个喷嚏。 「有在打扫呢。」 「墙上和柱子上的烛台插的也都是蜜蜡,真有钱啊。」 虽然打扫得很乾净,但始终感受不到人的动静。在脚步声特别响的教堂里,罗伦斯牵着赫萝的手到处观览。 走过以彩色玻璃窗描绘圣母与圣子降临的走廊,两人停了下来。 这是个地面铺设不同颜色石板,以教会徽记作装饰的岔路。 「汝看。」 赫萝指着与天井相连的高墙说。 「……这是……」 悬于墙上的大绘卷使罗伦斯不禁掩口。图上不是最近流行于贵族间,精细得犹如实景的画作。人像经过夸大与省略,高举着比头还大的手,姿势不自然得有如悬丝傀儡,面无表情地望着天或奇怪的方向。那粗犷的画风有种难以言喻的魄力,一眼就能看出主题。 那正是这瓦兰大教堂的种种传说。 扛着锄头的,八成是传说的始祖农夫瓦兰。云间伸出的手,应是表示神旨。下一段画的是瓦兰为建设教堂与城镇而奋斗,土地涌出神的恩宠,以及感谢神赐予城镇繁荣的人们。 然而画中的城镇转眼衰败,人们像是请求天听般向天伸展双手,一名天使吹着长笛从天而降。 「天使头上画了角呐。」 「就只有角的颜色特别鲜艳,是后来才画上去的吧。因为后人认为那是堕天使吗。」 后面突然出现一群兜帽盖得看不见脸,宛如异教徒魔法师的人,应该就是炼金术师了。然后接下来不太对劲,确切表现出罗伦斯在旅舍听故事时也感到的疑惑。 炼金术师们在山顶向神祈祷,神长着胡须的脸孔出现在山顶上,伴随满天飞舞的天使,从云烟缭绕的山上照耀底下村庄。 「雨季漫长的地区不是常有祈求晴天的图吗,跟那满像的。」 「……山下的人是不是在笑啊?」 赫萝眯眼皱眉是因为视力不太好,看不清小小的群众。 「不,没表情吧。伸长的手像是在表现喜悦,也可以说是向神求饶。」 「哼,反正没什么差。」 赫萝没好气地说。 她在落脚的村庄守了几百年的古老约定。为了尽可能带来丰收,有时还得刻意降低结穗的量。而村民们只会要求年年丰收,将麦穗丰歉视为赫萝阴晴不定。 罗伦斯手扶上赫萝的腰,赫萝边深吸口气,用鼻子哼一声吐出来。 「神照耀大地的光底下,有许多手拿锻铁大锤的男人敲打着着火的东西,应该是铁吧。马身上背着货物,还有个像商人的男人高举着手……这就像是在表现喜悦了。」 「旁边那就是恢复绿意的山了呗。」 「对啊,不过……」 罗伦斯没说下去,是因为人们跪倒在恢复绿意的山脚下,明显是悲伤的样子。 面无表情的须面神依然镇座于山顶,背上长了怪异翅膀的堕天使站在一旁,脸上是这幅画所特有的不晓得在看哪里的表情。 不过至少能肯定的是,他看的不是山脚下的人们。 顺着走廊展示的图画故事到最后,写了句「神啊,请怜悯我们」。 「那个胡子脸是怎样啊?」 出现得已经够突然了,此后还经常出现在画中显眼处,更添诡异气氛。 「是以前真的有过那个怪头吗?」 「为什么只画脸呢?」 其他人无论再小,也不会省略身体。 只画脸有什么特殊含意吗。 「嗯……如果不是人的话……」 赫萝思索片刻后猛一抬头。 「啊,会不会是在上个城镇吃过一点的那个?」 「咦?」 除了少不了的羊、猪、鸡,他们在阿蒂夫还吃了许多海鲜特产。 在罗伦斯觉得全都不像时,赫萝接着说: 「就是螃蟹啦。」 「螃蟹?」 罗伦斯瞪圆了眼,视线从得意的赫萝转到画上。假如蟹壳上长出人脸,说不定真是那种感觉。乱糟糟地往左右长的胡须和头发,也可能是将蟹脚拟人化的结果,这样就能解释为何没有身体了。 还能想像螃蟹舞动大钳子抓起闯入山上的人,面无表情地送进嘴里的模样。 罗伦斯发毛一抖,摇了摇头。 「慢着慢着……」 并要自己冷静。 说起来,山上出现螃蟹化身和炼铁又有什么关系? 更别说从山顶上照下光辉,简直莫名其妙。 「很有趣的想法。」 突然,头顶上传来声响。 罗伦斯吓得整个人跳起来,急忙往天井上望,但谁也没见着。 就连有双狼耳的赫萝也似乎分不清声音来处,疑惑地仰望天井,环顾左右。 然而即使骗得过她的耳朵,也骗不过她的鼻子。 「汝啊,最里面那根柱子后面。」 罗伦斯随赫萝扯动衣袖而转向她所指的走廊最后一根柱子。 当手扶上防身匕首,他跟着想起这里是大教堂。 一般而言,那应该是教堂里的人。聊起诡异的人头蟹,让他脑袋都迷糊了。罗伦斯深呼吸镇静心情,说: 「我们是在旅程之中受阿蒂夫主教大人之托,来这里办事的!」 声音在天井深邃的石造教堂中彷佛轮唱般回响。 「我这里有阿蒂夫主教大人的亲笔信,能请这里的主教过目吗?」 罗伦斯的声音再次反覆回响,消失在走廊尽头。声音从正上方来,是这奇妙的返响结构所致的吧。 躲在柱后的某人没有答覆。 那会是需要借助赫萝力量的人吗? 这是一座绘于怪异图画中,门里徒留往日荣华的大教堂。 即使有超乎人类常识的东西流连于此,也不足为奇。 「看来真的是凑巧呢。」 这时传来的是平静的女性话声。感到惊讶,并不是因为声音彷佛就在身旁,也不是因为语气隐约带点不敢置信和喜悦。 而是因为罗伦斯清楚认识这声音。 「汝啊。」 赫萝带着不耐的表情转向罗伦斯。 「咱有不好的预感。」 话刚说完,人影便从柱后飘然现身。 优雅得像跳舞,是因为仪态就是那么端正吧。 而事实也正如罗伦斯所料,他认识这个人。考虑到他们阔别了这么多年,比记忆中成熟很多也是应该的。 「真是的,我们凡人终究是无法理解神的安排呢。」 向他走来的是一名女性。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有双蜂蜜色泽的眼眸。身形看似瘦弱,背脊却有力地挺直,浑身上下透露着坚毅气质。从僧衣所染的颜色,看得出她位居祭司。人们提起圣职人员所会想到的形象,一定就是这样的人。 「好久不见了,罗伦斯先生。」 对方说完微微笑,将视线移向他身旁。 「不晓得是好是坏,你从那之后都没变呢。这里都闻得到酒味喔。」 「大笨驴!」 赫萝骂回去,抱胸转向一旁。 这两人从以前感情就不怎么好……罗伦斯才想苦笑,转念又收回去。 其实是赫萝单方面不善应付她而已。 毕竟连那个寇尔都认为她信仰忠贞,并曾在她门下修习神学。这样的她和有酒就喝,肉无油不欢的赫萝当然不会合得来。 「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再见到二位。」 罗伦斯回答,并说出她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艾莉莎小姐。」 「感谢神的指引。」 插图p051 曾在罗伦斯商旅中重大的十字路口与他们相遇,并指点明路的艾莉莎,可掬地微笑颔首。 罗伦斯和艾莉莎彼此上前握手,小小地拥抱。 他是在十多年前刚遇见赫萝不久,替忘了怎么回到故乡约伊兹的她寻找归途时,和艾莉莎认识的,与赫萝的婚礼也是由她来主持,是个人生中的要角。 「虽然你信上说改日再见,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呢。」 「那位马先生真的把信送到啦?」 来到他们温泉旅馆的一行非人之人中,有一个是以送信至远方为业。该说天生就是这块料吗,他是马的化身。 「对了,你的孩子刚出生不久吧?」 「那是前年的事,第三胎了,现在是老大老二在照顾。老大都到了该试着不必我骂人就把家事做好的年纪了呢。」 艾莉莎的丈夫名叫艾凡,个性与艾莉莎相反,是个不拘小节的爽朗青年。那明显是妻管严的类型吧。罗伦斯自己也不照照镜子地这么想。 见到罗伦斯和艾莉莎开始叙旧,赫萝不耐地插嘴: 「先别急,咱们坐了那么久的车,已经快累坏了。汝等教会的规矩,有一条是款待旅人没错呗?」 艾莉莎愣了一下,乐在其中地用微笑回覆找碴的赫萝,像是早已习惯应付耍任性的孩子。 「说得也是。现在人走了很多,有很多空房间呢。」 「咱想用热水洗洗灰尘,有浴盆能泡吗?」 赫萝已经完全习惯有温泉能泡的纽希拉生活,在阿蒂夫就不时嚷嚷着想请人烧一大盆水,把头泡进去。 「有的。」 「真的!」 艾莉莎一本正经地对眼睛发亮的赫萝说: 「只要你愿意自己打水、劈柴烧火的话。」 「……」 有蜂蜜色眼睛的艾莉莎挺直背脊说: 「不可以怠惰,劳动才能换来美好的一天。」 仍在行商时,艾莉莎就是个十分样版的死正经女助理祭司。当年年纪还小的寇尔,就是跟她学习各种礼仪。 在礼仪上比女儿缪里没好上多少的赫萝,从那时候就动不动被她纠正。 「罗伦斯先生,马拴在外面吗?」 「对。」 「行李卸完以后,我会替二位准备洗脚水和一点吃的。请放心,不会是炒豆配杂草。」 最后那句话显然是说来逗赫萝的。 赫萝把头甩向一边,看得罗伦斯都不晓得谁才是活了几百年的贤狼了。 大型教会设施会有不少贵族或旅行圣职人员参拜,一定会附设客房。罗伦斯和赫萝借宿其中一间,放好行李就出门了。 教堂围墙内的菜圃边,艾莉莎正卷起袖子打井水。 「洗过脚就会舒服很多喔。」 圣经中有几则圣人替贫民洗脚的故事,但赫萝当然不是洗洗脚就会谢天谢地的人。 见赫萝用力嘟起嘴巴,艾莉莎的视线往罗伦斯扫去。 「夫妻恩爱是再好不过,可是你会不会太宠老婆啦?」 被她这么一说,罗伦斯也只能道歉。 「行了吧,赫萝?冷水也是很舒服的喔?」 罗伦斯用装满一整盆的井水洗手洗脚,赫萝也一脸不情愿地坐在一旁大石上,把脚伸到罗伦斯面前。 即使觉得艾莉莎不敢置信的叹息很刺耳,罗伦斯仍替公主脱去鞋袜,卷起裙下裤管搓洗脚丫。结果原本满腹牢骚的赫萝两三下被他搓得通体舒畅的样子,即使表情还是很臭,尾巴已经软绵绵地摇起来了。 「话说艾莉莎小姐,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在顾吗?」 艾莉莎说煮饭需要生火便往柴堆走,罗伦斯主动要代她劈柴。赫萝像是脚已经揉得舒坦,没说话就跟上去。 「你知道这座山另一边的大市集吗?在休市之前,教堂和村里的人都会到那里去,尽可能高价卖出村里的庄稼,然后低价补充过冬物资,所以人生地不熟的我就留下来看门了。」 罗伦斯一边听艾莉莎说话,一边挥动斧头。赫萝似乎很喜欢劈柴的啵叩声,不断捡拾劈开的木柴再放木桩上去。 那看在罗伦斯眼里完全像是乐此不疲地捡回木棒的狗,但他当然不敢说。 「不过一个人倒也落得轻松,这样打扫起来比较有效果。」 听了艾莉莎这么勤劳的想法,罗伦斯只能苦笑。 柴劈得差不多之后,他在艾莉莎带领下进入厨房。 「真想不到你们会离开纽希拉,还跑到这里来呢。到底是怎么了?」 艾莉莎从厨房柜子取出火绒和打火石之余问道。 「说来话长……我也很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原本住的村庄离这有段距离吧?」 「我一开始也没打算到这里来。原本只是附近教堂临时缺识字的人手,找我过去帮忙核对教堂累积的资产和权状,而这还是今年夏天之前的事。」 她边说边打火,很快就点燃了。 「汝看人家多厉害。」赫萝见状立刻挖苦一句,不过罗伦斯生不起火也只是下山头几天的事,不免很不是滋味。 艾莉莎从罗伦斯抱来的柴中挑选比较好烧的扔进炉里。 看起来像随便丢,实际上却是以易燃的方式堆积,让罗伦斯佩服不已。 「我们也是为这件事来的。寇尔他下山旅行,结果我们的独生女缪里跟了过去,最近信又来得比较少,所以想下山看看。」 艾莉莎蜂蜜色的眼睛往罗伦斯和赫萝转,意有所指地苦笑。 大概是认为他们太溺爱女儿。 罗伦斯清咳一声说: 「咳咳。那么艾莉莎小姐,所以你是到那边去帮忙之后辗转调来这里的吗?」 「可以这么说,但最主要是因为你们之前看的绘卷。路会在这里交叉,也不是纯粹凑巧。」 画上是瓦兰主教区的兴衰史,技术简直是魔法的炼金术师,和如今传说遭堕天使霸占的魔山。 「这个主教区到我们那边求助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远,我也很犹豫。可是听说过他们发迹的故事以后,我开始很感兴趣,觉得说不定能在家父所搜藏的异教神话多添上一笔。」 罗伦斯他们造访艾莉莎的村庄,也是为了一睹她养父的藏书。 「结果呢?」 艾莉莎将铁锅置于炉上,用水瓶倒水的同时灵活地耸肩。 「结果你们就来啦。阿蒂夫不是有信给你们带来吗?」 「……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头痛的代理主教?」 放下水瓶后,艾莉莎指着自己的领子说: 「是祭司。一个女人家光是少了助理两个字就是天大的升职了,不过也只是临时的而已啦。你听说过有丈夫孩子的祭司吗?教会也真够随便。现在人手就是缺成这样,连我这样的人都得搬出来用了呢。」 虽然艾莉莎这么说,她好歹能读书写字,还曾经离乡背井地寻找可以托付村中教堂的人。她有见识,做事又认真,相信村人对她的风评本来就很高,会依靠她也是正常的。 「但如果我用自己的名义向阿蒂夫大教堂求援,而让人知道这里没人在,只有一个外地来的女祭司在管事,人家难保不会怀疑我想窃占这里吧?所以我在信上写明了自己是临时代表,并没有说谎。」 艾莉莎平时给人方方正正爱讲道理,有点喘不过气的印象。但从她最后鬼灵精地微笑的模样,罗伦斯了解到她更有弹性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多少也是有在学习处世之道的。」 她一边反驳,一边往锅子里大把地撒盐下大蒜。可见她在村子里也都是这样俐落地处理家事。 「煮汤行吗?」 「有肉吗?」 艾莉莎耸肩回答赫萝: 「是我找你们来帮忙的,总不能禁止你们吃肉吧。」 「算汝懂事。所以那是什么肉?」 「你不是狼吗?路上看到满山的草原了吧。」 艾莉莎应付赫萝的样子,熟练得像在哄缠着妈妈讨饭吃的小孩。 「兔子吗!」 「那可是这里屈指可数的名产呢。」 赫萝眼睛亮了起来,尾巴沙沙沙地晃。 现实的模样惹来艾莉莎的苦笑。 「可是真正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你找商人帮忙这部分呢。」 在艾莉莎请心花怒放的赫萝向村人求点兔肉过来时,罗伦斯这么问。只要有肉吃,赫萝即使要跑点腿也不嫌累,踏着轻快脚步离开了厨房。 赫萝每次见到自己的猎物罗伦斯和其他女性独处,都会吃醋到令人发噱的程度,但再怎么样也不会怀疑他和艾莉莎的关系。 「那座魔山,就连附近村民都不敢上去捡柴。找圣职人员过来,事情只会弄得更麻烦而已。然而只要有钱赚,才不管什么魔不魔的商人就会勇敢地辟开森林,为我看看山顶上有些什么了。」 从这句话可以窥知艾莉莎是怎么看待商人,而大致上并没有错。 「所以说,你也不晓得山上有没有堕天使?」 「对。他们找我过来,是为了清点这座大教堂的财产和权状,要做的事堆积如山。而且我村里也有事要忙,需要在冬天真正来临前回去,根本就没有余力上山。即使想找机会打听消息,在这座大教堂工作的人原本都是在邻近城镇念教会律法,不是当地人,我也不太敢向当地人问这种事。」 一个外地女祭司一来就到处打听当地从前的异教传闻,的确会招来不必要的猜疑。让人以为她是新上任的异端审讯官,或是想夺权的外地密探。 「况且这座大教堂的书库里也没有堪用的纪录,从路上旅舍打听来的消息还比较详细。你们看到的那幅画是很久以前就留在大教堂里的,应该是当时的人们为了将这段故事留给后世知道而画的吧。」 「以前的主教都没有调查过吗?」 艾莉莎耸肩回答: 「这里的铁矿枯竭已久,又是有异教传闻的地方,装作没这回事才是明智之举。要是被异端审讯官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就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至于我想查这件事,不只是因为好奇,还有现实的问题在。拥有一片没有善加利用的土地,是个很大的问题。这个主教区有多荒凉,你一眼就看得出来了吧?既然山里产不了铁,不如就早点卖一卖,用那些钱挖井铺路,才能实际改善人民的生活。问题是这附近的人每个都知道这块土地的故事,肯定不会开好价钱,所以才要找远方的商人。」 话题连上寄给阿蒂夫主教求援的信了。 对于艾莉莎合理的判断,罗伦斯只有赞叹的份。 「你是认为远方来的商人,有办法找到没听过魔山传闻或兴衰过程的买主?」 艾莉莎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也难怪主教敢放艾莉莎一个外地人看管这么大一座教堂了。 谁都能放心给她看门吧。 「无所谓,上山一探究竟这种事,就交给我们吧。」 罗伦斯从厨房门口往外望,正好见到赫萝抱着用麻绳串得像铃铛的兔子跑来。那堆满笑容的脸呆得可以,真不晓得她怎么敢自称贤狼。 「只要有酒有肉,我们家的贤内助就会努力工作了。」 艾莉莎耸耸肩,往锅里再加一勺盐。 爱喝酒的人,喜欢重口味的食物。 她的段位似乎已经比赫萝高了。 用兔肉锅和一点葡萄酒填饱肚子后,罗伦斯和赫萝在艾莉莎带领下前往大教堂的宝库。石造地下室宛如监狱一般,再加上到处都有驱魔用的恶魔雕刻,看起来更阴森。 三人来到最底部,艾莉莎将大得握不住的钥匙插进锁孔,开启厚重的铁门。 「令人想起那个蛇窝呢。」 艾莉莎的村里有个巨蛇传说,教堂地下从多年以前就与蛇窝相连。这里的地下室有一大排堆满羊皮纸与书册的架子,也和那里一个样。 「那全都是权状吗?」 「大概只有四分之一。大教堂的领地又多又杂,大半都是居民税金帐簿、所有权证书等杂七杂八一大堆。书籍是技术书,像是岩盐矿或铁矿的采掘法、精炼法等。堆了那么多灰尘,表示已经很多年没人碰过,就只是在那里占位置而已,我有打算卖掉。」 这里有点霉味,赫萝打了好几次喷嚏,用袍子掩住口鼻。 「我要给你们看的东西在这边。」 艾莉莎手持烛台带路。 吃兔肉锅的途中,她也聊过自己所调查的魔山传闻,但即使读过父亲留下的所有异教神话故事,也解不开画中之谜。 而且山林里有怪物的传说其实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其中大半只是虚构,罗伦斯还晓得那几乎是刻意散布。 例如让人民害怕怪物而不敢进入山林,制造免税的藉口,或者防止外地人瓜分当地资源才编出来的。 由于大教堂内找不到关于魔山的纪录,艾莉莎也曾怀疑当时说不定是出于政治因素才散播这样的谣言,可能性也的确很高。 然而某天她进宝库整理权状时,发现一个藏起来的东西。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吗?」 艾莉莎在罗伦斯和赫萝面前揭开盖布,显露出一口堪称巨大的闪亮金钟。 「五十年前的帐簿里,有一条订制新钟的纪录。现在吊在钟塔里的就是当时新铸的钟。」 「那这是前一口钟?」 艾莉莎点点头,用烛台点亮其他蜡烛,往钟底下照。 「请看这里。」 罗伦斯和赫萝一起探视,并同时抽了口气。 「咦……这是咬痕?」 大到可以让赫萝躲进去的钟上,开了四个排成一列的洞。 「很像吧,你觉得呢?」 每一个洞虽没有拳头大,却少说有两指宽。见过赫萝獠牙的人,免不了会往这里想。 「咱们狼讨厌金属。」 赫萝这么说之后,将鼻子凑近钟上的洞。 「……没有味道……哈啾!」 她擦擦打喷嚏的鼻子,还用罗伦斯的袖子抹。 是很讨厌那个味道吧。 「有传说是没什么,可是见到了这个钟,我也不禁开始怀疑。」 罗伦斯低吟着低头看钟。假如真的有东西咬过这口钟,旅舍老板说上山的人无一生还,说不定是真的有所本。 但这时传来一声看不下去的叹息,是来自鼻子发痒的赫萝。 「大笨驴。」 赫萝用鼻音这么说,脚尖往钟踢了踢。 「钟不是吊在那么高的钟塔上吗?是要怎么咬啊?」 「啊!」 罗伦斯和艾莉莎同时张大了嘴,赫萝唏嘘地摇头。 「鸟又不会长牙齿,就算是爪子,四个洞也不寻常。」 「的、的确。爪子的话应该是三个洞,另外一边也有才对。」 「再说,那不是靠蛮力开的洞。」 「咦?」 罗伦斯一反问,赫萝就在他腹侧突然抓一把。 「呃啊!干、干什么啊你?」 「就算钟没汝肚子这么软,捏了还是会扭曲呗。」 赫萝放开手,艾莉莎赞同地点头。 「的确,钟形还是很完整。」 「如果用咬的开出那么大的洞,肯定少不了扭曲变形或裂痕,可是这里完全没那种迹象。而且这些洞有点怪。」 赫萝眯眼看着以烛光照亮的洞说: 「要怎么样才会有这种洞呐?」 罗伦斯也重新查看,但不懂赫萝的意思。那四个排成一列的不规则洞穴,怎么看都像是狗啃出来的。 不过钟当时应该是吊在高高的钟塔上,用咬的肯定会扭曲的看法也不容忽视。 「说不定答案很单纯,这钟跟传说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确实是合理的推论,然而赫萝自己也不太相信。 于是罗伦斯问: 「那我们先不管这些疑点,先假设那真的是某个东西咬出来的痕迹好了。」 赫萝和艾莉莎一起看向他。 「你打得过这个东西吗?」 即使没风,烛火也晃了一下。 说不定是赫萝自信的笑所造成的。 「咱可是贤狼赫萝,除非是猎月熊,没那么容易打输。」 能寄宿于麦子,有好几个人高的巨狼化身不是只有好看而已。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做就不用说了。 太阳下山,务农民众返回家中,吃过晚餐就早早吹熄蜡烛就寝,避免浪费。 赫萝一直等到这一刻才恢复狼形。 『汝在这等就好了呗。』 「大笨驴。你很容易一言不合就开打,怎么能全丢给你。」 罗伦斯模仿赫萝语气,被她不满地用巨大尾巴扫得四脚朝天。 艾莉莎对不听抗议的赫萝说: 「请你尽可能避免冲突。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物,也是有置之不理的选择。」 『那就得看对方能不能沟通了。』 艾莉莎点点头,协助罗伦斯爬上赫萝的背,握起教会徽记。 「愿神保佑你们。」 『汝还是一样胆子不小呢。』 对古代的森林精灵而言,教会的神还是新人呢。不过那只是艾莉莎的习惯使然,并无恶意,听到赫萝的指摘,她不禁眨眨眼睛愣了一会儿后尴尬地笑。 『抓好啊,摔下去的话咱可不会回头捡。』 「你不要故意甩我下去就好。」 话刚说完,赫萝就故意抖抖身子,突然起跑。 罗伦斯转头看看挥着手的艾莉莎,随即紧抓赫萝的毛,将身体贴上去。速度愈来愈快,破风声都盖过赫萝的脚步声了。夜空中,月亮偶尔才从云缝间露一次脸,暗夜里的芒草原在罗伦斯眼里有如一座黑漆漆的湖。 罗伦斯在奔驰于剪影世界的赫萝背上,匆匆瞥见了她的世界。 即使认为自己对赫萝无所不知,事实上他最爱的赫萝终究是狼,不是人类。 或许平时几乎不会意识到,在这种时候仍会强烈感到彼此差别。 可是用力紧抓她的毛,感觉倒还不坏。如果说出来,赫萝一定会害羞难耐,揪着脸扭动尾巴吧。罗伦斯想像着那好笑的画面,抵挡部分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狂乱的风声缓和几分,开始能听见赫萝轻快踏地的声音。 抬头一看,他们已身处杂树林中,林子彼端闲云伴月,似乎是到山脚下了。 听说这段距离马要跑好几个小时,赫萝的脚程果真厉害。 「这么大剌剌地进人家地盘好吗?」 假如山上真的有东西在,先观察一下比较好吧? 『这里只有普通鹿的味道。』 在赫萝背上看不太清楚,其实她正灵巧地挪动步伐,以尽可能不晃动背部的方式跨越一般落差与岩石。 即使说了那样的话,到头来还是很在乎背上的罗伦斯,赫萝也真不坦率。 「看得出来描绘了那张脸的那座山在哪里吗?」 『总之先到最高峰看看,从高处瞭望说不定会有发现。』 「也对。」 罗伦斯回话后,赫萝稍微加快速度。或许是因为开始爬山,坡度变陡所致。在爬起来很累人的山坡上,赫萝也跑得像平地上的马一样。无论是脚步、呼吸还是那条大尾巴的摆动,都能明确感到赫萝爬得很愉快。 罗伦斯很明白,城镇不是赫萝该住的地方。 深邃的森林,才是她真正的家。 『到了。』 赫萝在一处树木稀疏,乍看之下像个广场的地方停下。罗伦斯大概是没注意到自己抓得太用力,费了点工夫才松开僵硬的手,沿着腹侧小心地从赫萝背上溜下来。 地面叠了几层松软的落叶,感觉能挖出优质土壤。 「看不出原本是光秃秃的矿山呢。井水不用省着打,就是因为这些树吗。」 往落叶轻轻一踢,就有几颗橡实哗啦啦地跳起来。习惯黑暗后,能看见到处都有小树。 『也不尽然。有人在山里到处丢含有铁的石头,满满都是让咱鼻子难受的味儿。若是在太阳高挂的时候来,汝的眼睛也能立刻发现不对劲呗。』 赫萝一边说,一边用她的大鼻子轻顶罗伦斯,似乎想闻点熟悉的味道。罗伦斯便搔搔她前端鼻梁,她的尾巴跟着啪啪摇起来。 「会是一种诅咒吗?到处丢弃这些铁矿,是在抗议矿毒吗?可是这里树这么多,感觉又很恬静……」 但也有着幽灵突然冒出来也不奇怪的气氛。 『嗯……』 鼻子贴着罗伦斯撒娇的赫萝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查看四周。 『不晓得现在还在不在……可是过去肯定是有东西来过。』 罗伦斯惊讶地往赫萝看,赫萝用眼神示意他看看森林。 『这些树的种类不对劲。』 「种类?」 『自然状况下不会长成这样。长在这里的,全都是冬天会落叶结果的树。而且从山脚到这里,每棵树都排得整整齐齐。』 会结果的落叶树会成为优质薪柴,也能做菇床。这种树整齐排列,可能的原因就只有一个。 「是人为的植林吗?所以这么多树都不是自然恢复的?」 『恐怕真是如此,而且目前看到的全都是这样。咱也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看了几百年森林的赫萝,似乎看得出这座山的异状。 『再说要让这么大片的土地恢复生机,光是丢着不管得花上几百年时间。要把山剃成光头只需要几十年呗?这肯定是故意种出来的。』 「会是村民吗?」 赫萝的大鼻子往罗伦斯喷一口气。 『需要的人得跟蚂蚁一样多,况且人还比较聪明,不会专挑喜欢的树种呗。全都种同一种树,其实不太好。』 「喜欢」一词引起了罗伦斯的注意。 「你已经猜到谁种的了?」 『那幅怪画的谜团,也解开一部分了。』 赫萝不满地哼哼鼻子,用怪罪的眼神瞪罗伦斯。 『那座港都的画真的要重画才对。画得不正确,就会留给后世不正确的故事。』 她还没放下那幅画啊?罗伦斯有点错愕地问: 「解开的部分是山顶那张脸还是其他的?」 『是脸旁边的天使。那并不是汝等说的天使。』 「可是那不是有翅膀吗?」 『只是因为画得很差,看起来像而已。那根本不是翅膀。』 扶持神颜的人背上,附有看似翅膀的东西。若不是翅膀,那会是什么呢? 在罗伦斯的注视下,森林之王说道: 『是松鼠。松鼠卷在背后的大尾巴,看起来很像翅膀。』 刹那间,罗伦斯看出了这片森林的异状,也明白为何短时间内会长出数量如此庞大的树,以及为何都是会结果的树。 『它们最擅长的就是挖洞埋橡实了,还能在嘴里塞一大堆橡实到处跑,植林的速度一定很快呗。不会错,这片森林是松鼠种出来的。』 些许光明照亮了充满谜团的传说一角。 但还有疑问。 「松鼠不能解释那个钟的咬痕吧。对了,有可能是松鼠的爪痕吗?」 『汝想说有大力士松鼠把钟捏成那样吗?松鼠的手那么小,要开那种洞……恐怕是跟山一样大的松鼠。』 那实在很难想像,而且就算是那样,依然没解释钟为何没有扭曲或裂痕。 「最快就是找出那只松鼠来问话……看得出它还在不在山上吗?」 『这里到处都是铁味,害咱鼻子不太灵。既然打造出了一座到处都是大餐的山,肯定是还躲在某个地方呗。如果可以长啸一声,是可以叫它出来。到山的另一边都听得见。』 距离山脚一小段的地方有些村庄。或许是水源不足,农田并不多,但到处都是草,便以畜养绵羊山羊为主。要是山里传出狼嚎,肯定会对他们的生活造成负面影响。 「先当作最后的手段吧。」 『那就只能沿路慢慢找了。不过呐,在这里睡一晚的话,对方自己会发现我们呗。』 原本遍地大餐的乐园,突然出现一头巨大的狼。 那只松鼠的确是有可能来问问她所为何事。 「那就要野宿喽?我什么都没准备耶……哇!」 罗伦斯话说到一半,就被赫萝的尾巴卷起来摔在地上,柔软毛皮从背后托着他。 『不想睡在咱毛里啊?』 赫萝大大的红眼睛,和獠牙一起转过来。 罗伦斯一眼就看出那是心情好的反应,在旁人眼里就只是个要被狼吞了的可怜旅人吧。 「对了,刚认识艾莉莎那时候也是这样过夜的嘛。」 当时他们卷入艾莉莎的村庄和邻村的冲突之中,逃到森林里野宿了一晚。 罗伦斯怀念地抚摸赫萝尾毛时,脸被尾尖拍了一下。 『在咱毛里还敢聊其他雌性,活得不耐烦啦。』 背倚着的赫萝腹侧传来云中滚雷般的低吼。 「因为今晚好像会变冷,想让你热一点嘛。」 『大笨驴。』 赫萝蜷起身体,用鼻尖轻顶罗伦斯。 闹了一会儿后满足地哼哼鼻子,放松地舒展四肢,抖抖耳朵。 『的确是好久没这样了。』 赫萝很高兴的样子。 她在纽希拉也会不时找机会恢复狼形满山游荡,但罗伦斯不会与她同行。再说纽希拉游客热络,山里经常有人出入,这种事不能做得太频繁。 罗伦斯见到赫萝开心地将他抱在怀里,不禁这么说: 「我还以为你讨厌这样呢。」 人是人,狼是狼。 罗伦斯和赫萝一直在避免面对这个明显的事实。 赫萝听了抬起头,中途转念放松力气,将下巴放在落叶铺成的地毯上。 『这种事是要看心情的。』 那双稍微眯起的红眼睛,是因为她在自嘲吧。的确,赫萝在纽希拉心情不好时,就会恢复狼形泡泡温泉。 「耍任性是公主的特权啊。」 罗伦斯摸摸赫萝的毛,让她尾尖开心地勾动几下。 『汝真的是头大笨驴。』 赫萝挖苦一句,闭上眼睛。 罗伦斯也浅浅地笑,放松力气沉入赫萝的毛里。 在温暖又散发森林气息的毛堆中,睡意转瞬即至。 赫萝料得没错,在山里过夜果然会引来山里神秘人物的注意。天一亮,赫萝就把罗伦斯带到没有矿毒的水泽,在岸上生火烤赫萝抓来的兔子。 摇着大尾巴等兔子烤熟的赫萝忽然抬高了头,不等罗伦斯问就冲了出去。动作与载他上山时截然不同,迅捷得不负森林猎人之称,一阵风似的卷起落叶,转眼失去踪影。 错愕之余,罗伦斯想起赫萝不会在山里迷路,更别说忘了烤肉的地点。于是转回去继续烤肉,想先一步大快朵颐脚尖滴油的腿肉时,赫萝回来了。 耳朵从水泽边的落差下冒出,随后那巨大身躯一口气跳上来。 「喔喔,你回来……啦?」 赫萝嘴上叼着一只空前巨大的松鼠。 『它躲在附近偷看咱们。』 被赫萝叼着后颈带来的松鼠,在她松口之后依然缩成一团。 和身体一样大的独特尾巴不停发抖,抱着头蹲在地上。 站起来恐怕比罗伦斯还高的松鼠,现在看起来就只是一大团圆滚滚的毛皮。 「听得懂人话吗?」 『喂。』 被赫萝用鼻子一顶,松鼠吓得抬起头来。罗伦斯与它四目相交的瞬间,就明白那是有智慧的眼睛。 「我们不是来破坏这片森林的。」 听罗伦斯这么说,那张与身体相比非常小的嘴开开合合,但没有说话。 「当然,这只狼不会要了你的命。」 松鼠闭上嘴,往赫萝瞄一眼。 『这可不一定。』 见到赫萝咧出一排牙齿,它又缩成一团了。 「喂。」 罗伦斯要赫萝别吓人,赫萝便哼口气,绕过松鼠到罗伦斯背后去。 松鼠稍微抬起头,往罗伦斯看。 『你是……人类吧?』 像是在问怎么会跟狼同行。 「我叫克拉福.罗伦斯,原本是旅行商人,现在开了一间温泉旅馆。」 见罗伦斯自我介绍并伸出手,松鼠圆滚滚的眼睛看了看他的手和脸,也战战兢兢地伸手。即使那只手与身体相比显得很小,还是比罗伦斯的手大。 罗伦斯下意识地看看它的爪子,发现比钟上的洞小多了。 「很高兴认识你。那个,这位是……」 他害羞地清咳一声说: 「我太太赫萝。」 到这一刻,罗伦斯才知道松鼠也会有傻眼的表情。 惊讶得几乎要昏倒的松鼠好一会儿才回神。 『人跟狼?……人跟狼!』 又大又圆的松鼠看看罗伦斯和赫萝,整只鼠都跳了起来。 如果没猜错,那是惊喜的反应。 『所以说,人跟松鼠也不是梦喽!』 这次换罗伦斯惊讶了。他不禁往背后的赫萝看,赫萝也显得有点兴趣。 『呵呵……啊,可是我还差得这么远,怎么配得上师父呢……不过……』 松鼠念念有词地搓弄双手,蜷曲尾巴。 那真的是盘据魔山,杀害所有入侵者的堕天使吗? 怎么看都不像。 「请问……」 罗伦斯一开口,松鼠又触电似的跳起来,眨眨眼睛。 『不、不好意思。』 松鼠蜷身低头,抬头的速度却比低头还快。 『啊啊,对、对了!现在不是在这说话的时候!』 它反覆蹲蹲站站,尾巴膨得比身体还大。 『赶快把火灭了!不然山上的天使大人会生气的!』 「山上的天使」一词很耐人寻味,但松鼠的表情十分着急。 还有很多话要问它,只好先照办了。 「知道了,赫萝。」 赫萝不耐地叹口气,张开大嘴吞下正在烤的兔子,用踩在水泽里的前脚拨水灭了火堆。 『这样行了呗?』 『可以可以,应该没问题了。』 松鼠放心地喘口气,很抱歉地往罗伦斯看。 『然后……能请你们赶快下山吗?不然山上的天使大人说不定会生气。』 罗伦斯这次没放过反覆出现的关键字。 「那位山上的天使大人是满脸胡须吗?」 松鼠听了愣在当场,歪头问: 『那个……我也没见过天使大人,你们有见过他吗?』 「……」 有点鸡同鸭讲。在山上种树的几乎可以肯定就是这只松鼠,而且大教堂那幅画中,站在那张怪脸旁的应该也是它没错。 难道那张脸不是山上的天使吗? 「在这座山上种树的,是你没错吧?」 『哇,对呀!就是我!它曾经变得光秃秃,什么都没有,可是现在已经恢复成这样了!师父一定会称赞我的!』 松鼠开心地上下摆动身体。看了一会儿,罗伦斯才觉得那说不定是在跳,只是松鼠没发现自己没跳起来。这只松鼠住在这座遍地都是橡实,任凭喜好到处种树的山里,一定是吃过头了。 先不管这个,有件事要先问清楚。 「你之前也提过的这位师父是谁?」 『师父就是收我为徒弟的人!』 即使是松鼠的脸,也能露出开心的笑容。 而且那是种会令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笑容,差点让罗伦斯也跌进去,但他得先向松鼠问话,揭开这座山的谜团。 「这位师父……是人类吧?是某种工匠吗?」 『对。师父也叫作炼金术师,非常厉害喔!』 在说得好开心的松鼠面前,罗伦斯吞了吞口水。 那句话,表示大教堂里的传说并非完全虚构。 『你也是炼金术师吗?』 那纯真的问题令人不禁后退。 这松鼠是个开朗可爱,带了点傻气的非人之人。 不过那是它面对朋友的态度。人在森林里迷路而遇到怪物的故事里,怪物一旦认定对方是敌人就会立刻翻脸。 就在罗伦斯担心如果回答不是炼金术师,松鼠就会张牙舞爪时── 『咱们在赶时间,要是不把汝知道的全说出来,就会跟刚才那只兔子一样下场!』 赫萝来到罗伦斯之前,张开长满尖牙的嘴逼向松鼠。 那样的威吓十二分足以让眼睛又黑又圆的松鼠吓得翻过去。 「喂,赫萝。」 罗伦斯赶紧制止赫萝,她的红眼睛转动过来。 『大笨驴,汝忘了这座山的传闻了吗?如果上山的人都没法活着回来,那么是谁把人埋在山里的?这里不就有个很会挖洞埋食物的家伙吗!』 如同人是人,狼是狼,非人之人并不是人。 罗伦斯的悬念,赫萝想得更严肃。因为她也不是人。 虽然那是在保护他,这仍让罗伦斯有点难过。 『我、我没有做过那种事……』 吓得把头埋在落叶里的松鼠回答了。 『我、我只是那个……扮成熊的样子,把上山的人吓跑而已……』 藏得住头却藏不了尾的松鼠抖着尾巴这么说。 赫萝不会听不出人的谎言,对于松鼠也是如此吧。 「怎么样?」 罗伦斯看看赫萝,赫萝用鼻子叹息。 『如果它说扮成狼,咱就要咬它的脑袋瓜了。』 『我、我绝对没有那样……』 松鼠泪汪汪的眼睛强烈刺激着罗伦斯的保护欲。 「赫萝,不要太吓人家啦。」 『哼。』 她多半是故意扮黑脸,可是赫萝的獠牙对于在森林里搜集橡实的松鼠来说实在太可怕了。 「我替内人向你道歉。」 『……』 罗伦斯再度伸手,松鼠惶恐地看看他再看看赫萝。 「我们是受教会之托,来这里调查这座魔山的真相。」 松鼠牵起罗伦斯的手,十分紧张地爬起来。忐忑的表情主要不是因为罗伦斯自称受教会之托,而是由于赫萝。 『那是说……要我离开这座山吗……』 松鼠在胸前合起小小的手,抬眼看着罗伦斯问。 罗伦斯这才明白赫萝为什么不高兴。 上山之初,赫萝就已经显得消极。因为她早就知道如果传说是因为山上有非人之人所造成,就很可能变成这样。 罗伦斯转头看赫萝,只见她将郁闷的脸别向一旁,像在说早警告过他了。 可是罗伦斯在路上也对她说过,让其他人来办,事情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于是罗伦斯又清清喉咙,对惶恐的松鼠说: 「请放心。我背后的太太赫萝,也是被赶出住了几百年的麦田。我是对世间了解不少的商人,她是甚至有贤狼之称,备受尊崇的狼。我们会调查这座山的传说,尽可能帮助你的。」 突如其来的人类,与他称为妻子的高大巨狼,实在是个奇异的组合。 罗伦斯也担心松鼠不会相信他,松鼠却忽然嗅了嗅,笑咪咪地说: 『我闻得出来你们感情很好,应该不是坏人才对。』 罗伦斯不敢相信地闻闻自己的衣服,但闻不出个所以然。就只是在赫萝的毛里睡了一晚,有她的味道而已。 这时,赫萝本人顶了顶他的头。 『汝的鼻子还挺灵的嘛。』 松鼠眨眨眼睛,不敢当地缩肩低头。 『可是咱们不是感情好,是这家伙离不开咱而已。』 赫萝用鼻尖在罗伦斯的头和背上顶来顶去,大概是很高兴听松鼠说他们感情好吧。罗伦斯也注意到她尾巴的动作,只好由她去。 『所以汝叫什么名字?』 大概是顶够了,赫萝这么问。 松鼠的眼睛迅速眨动几次,点头说: 『我、我叫做谭雅。』 『满好听的嘛。』 罗伦斯也觉得那是个可爱的名字,见到松鼠开心地笑起来之后,更是觉得没有其他名字更适合她了。的确是个很棒的名字。 『名字是师父替我取的,说是跟我的人形很搭。』 为它还会变成人讶异的瞬间,一阵轻风吹过。 罗伦斯眼前已经多了个红褐色蓬松卷发长至腰部,长相端庄的小姑娘。 「好看吗?」 她笑得很天真,但罗伦斯的脸却僵住了。不是因为她毫无防备地变成人形,而是因为明白炼金术师给她取「谭雅」这么一个软绵绵的名字,绝不是因为笑容。 接着,赫萝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大叫起来。 『咱是赫萝,贤狼赫萝!』 龇牙咧嘴的赫萝又吓得谭雅跌坐在地,变回松鼠。 罗伦斯知道赫萝为何生气。 看来谭雅一直在这座森林里啃食着吃也吃不完的橡实。 她硕大的果实,赫萝完全不能比。 那一吼让谭雅怕死了赫萝,直到罗伦斯向她解释,人类都是为了勾引异性才会赤身裸体,她才总算平复。 虽然赫萝的气恼是来自另一个问题,不过她似乎也晓得自己生这种气太无聊。谭雅表明自己没有勾引罗伦斯的意思,向她道歉,她也不情不愿地接受了。 事情告一段落后,三人进入正题,也就是这座山的过去。 『有一天,师父他们突然来到这里。大概是在山里突然没人之后不久,我开始种果实的时候。』 谭雅走在罗伦斯和赫萝之前,要带他们去传说的可能起点。 『那时候,还会有人来挖留在山里的铁,让我很伤脑筋。因为才刚发芽的树苗会被他们连根挖掉……』 毛茸茸的尾巴无力下垂。 『可是师父说我种树是很好的事,应该继续种下去。因为山里有一个从天上下来的天使,虽然现在在睡觉,却还是因为树木不见了而非常愤怒。』 那应该是在说堕天使,不过很难想像会有因为树被砍光而发怒的天使。 『让天使继续生气就不好了,所以师父要我让人类知道这件事,阻止他们上山。』 谭雅有点笨拙地翻过路上的岩石。 会被赫萝一转眼就逮到,看来不只是因为她是个优秀的猎人。 『然后师父他们弄来一些木炭,从山里留下的石头里弄出铁来,做成一扇很大的门。我都是在保护那扇门。』 「门?」 『对,再过不久就要到了。』 松鼠谭雅当然是用四条腿走山路,可是随步伐扭动的松软背影会令人想到她先前人形的裸体,眼睛不知往哪摆。 赫萝好像在背后低吼,罗伦斯便努力别开视线。 『师父就是从那扇门叫出天使大人,让人们见识他愤怒的样子。虽然我没有直接见到天使大人长什么样,可是……呵呵,大家都慌得好夸张喔。师父真的是很伟大的炼金术师。』 谭雅回过头,笑得真的很开心。 她是原本就住在这一带的松鼠,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们为铁矿蜂拥而至,把山砍得光秃秃。 尽管如此,等到山里不再产铁,人类随之离开后,她依然致力于在山上重新种树。然而不时有人上山寻求剩余铁矿,践踏她的努力。 这时炼金术师的队伍出现,并帮助了谭雅。 时序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这位天使大人,该不会对教堂的钟做了些什么吧?」 这问题让谭雅转身停下来。 『对呀!我也吓了好大一跳!天使大人一到门外,就射出了制裁之光!』 制裁之光? 「不是用咬的吗?」 『咬的?』 谭雅歪起头,扭扭鼻子。 『我不知道……可能只是没注意到而已。我只记得,师父一把门打开,天使大人就随着刺眼的光芒出现,钟旁的人就跟着乱成一团,然后教堂的大老爷们都在炼金术师面前下跪了。从此以后,接近这座山的人就少了很多,都被师父说对了。』 怎么听都像是掺了圣人传说的童话故事一类。有则故事就是圣人伴着圣光走出洞穴,消除了散布于人间的瘟疫。 所以她是说,这里也有个天使从炼金术师所造的门后出现,对教会的钟塔射出制裁之光,吓坏了山下众人吗?如果是操纵雷电,那还说得过去,至少呼应堕天使从天而降的说法。 「话说你的师父……也就是那群炼金术师,原本是来山上做什么?」 『师父他们是说来调查天空的。』 「天空?」 『所以他们白天替天使大人造门,晚上都在调查星星的状况。我想他们一定是在找天使大人是从哪颗星星下来的。』 谭雅天真无邪地笑。 这样的确说得通,但罗伦斯还是觉得奇怪。 因为炼金术师比商人更不怕神。若问罗伦斯世上谁最不相信神或天使存在,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炼金术师。 这样的炼金术师会往天空寻找天使的住处吗? 「那你师父他们现在在哪里?」 罗伦斯的问题使谭雅表情一沉,蓬松的尾巴也萎缩了。 『不知道……师父他们好像在调查世界各地的天空,没多久又到其他地方去了,我是很希望他们能一直留在这里啦……因为天空不是走到哪里都一样吗?』 谭雅抬头望天。今天天气不太好,到处都灰蒙蒙的。 叹口气之后,她继续前进。 『门就在这前面。』 罗伦斯踏着满地落叶,跟随谭雅的脚步。 走在更后面的赫萝,到现在都没出过声。 『到了,等我一下喔。』 谭雅小跑步到一堆落叶前,努力地拨。 这时赫萝的头忽然探到罗伦斯之前,用力一吹。 『呀啊!』 一股将谭雅的柔软身体都吹出波纹的强风,将落叶一口气吹开。觉得赫萝粗暴也只是一瞬间,罗伦斯旋即为落叶底下的东西瞪大眼睛。 「这就是……门?」 那是一个铅灰色的铁制大圆盘,直径与罗伦斯身高相仿。整体略为向中央凹陷,表面上有精美的雕刻,难道这就是大教堂画里那张怪脸的真面目? 可是……门上雕的是一名少女,让罗伦斯不敢肯定。 『这就是汝说的天使吗?』 由于门够大,门上的雕刻就像真的少女一样。这个一头长发,长相温柔,闭着眼睛像在沉睡的少女,与其说是天使,还比较像是圣女。 『不,这是师父他们的大弟子。』 谭雅手抓上巨大圆盘,将圆盘立起,又让罗伦斯吃了一惊。不是因为谭雅力气意外地大,而是这扇「门」并不如他想像中通往其他地方。 就是一面单纯的圆盘。 赫萝凑上鼻子闻闻圆盘的气味,绕到另一面之后睁大眼睛。 『汝啊。』 叫唤罗伦斯时,她对谭雅使个眼色,要她翻面。 「啊!」 另一面刻满了一张长满胡须,颇具威严的男性脸孔。 『这是在呼唤天使大人时刻的。』 谭雅说得兴高采烈,罗伦斯却是和赫萝面面相觑。 这下画里的演员都到齐了。 『不过呼唤天使大人以后,为了不让他再出来,才在另一面刻上大弟子的模样。』 「……不让天使大人出来,和这位少女有什么关系吗?」 「这是因为大弟子虽然有人的外表,实际上跟我一样并不是人,而是从遥远南方只有沙的世界来的猫小姐。」 『喔?』 又出现一个非人之人,让赫萝有点感兴趣。 既然炼金术师也带了个非人之人,的确是不会因为山里有谭雅这样的人物而吃惊,也会乐意帮助她。 『师父说天使大人有翅膀,所以怕猫。』 听谭雅笑嘻嘻地这么说之余,罗伦斯对少女雕刻赞叹不已。不仅是因为雕工好和少女的美貌,而是感到少女过得很幸福。 身为人类的炼金术师,带了一个非人之人。 然而,他也认为雕刻猫来箝制天使只是炼金术师的藉口。 罗伦斯感到以为就快窥见天使存在的兴奋急速冷却,也发现圆盘是门,门里有天使的事全是虚构。 因为他知道,炼金术师在另一面刻上这位称作大弟子的猫少女有另一个更简单的原因。 『所以这下面有天使吗?那家伙该不会是虫呗?』 赫萝抓抓圆盘先前掩盖的地面,不舒服地说。生火时,她经常为了搬石头当椅子坐而发出可爱尖叫。那跟一般村姑讨厌虫的理由不太一样,纯粹是尾巴长了跳蚤虱子会很麻烦而已。 『不……天使大人并不在地下。它这样子就是门了。』 『嗯?』 「古代的异教故事里常有这种事。例如将铜镜仔细打磨以后挂起来,作为神界与人界的窗口。」 罗伦斯转向谭雅。 「谭雅小姐,你都在守护这扇门吗?」 『对。我每天都会整个磨一遍,然后……』 她轻轻放下圆盘,手往附近岩缝一伸,拉出一个经过长年使用而破破烂烂的麻袋,里头放了雕刻工具。 『为了让用来镇压天使大人的大弟子像保持得漂漂亮亮,最近我还在周围雕花呢。』 罗伦斯这才注意到,刻在圆盘上的少女看起来很华丽,是因为围了一圈花朵的关系。她雕得很细,没耐心的赫萝只需一天就会放弃不干了吧。 同时,罗伦斯脑袋里的点又多连成了一条线。 那便是这山里的传说之一。 至今仍夜夜回荡,令人以为矿工亡灵至今仍在挖矿的金属敲击声。 「谭雅小姐,你该不会都是在晚上刻吧?」 『对呀,被人看见就不好了嘛。』 在充满自信的谭雅面前,罗伦斯对赫萝使个眼色。 赫萝不耐烦地哼一声。 「那我再问一下,你不知道怎么开启这扇门吧?」 『对。师父只跟我说,等我雕工够水准以后,一定会回来教我。要我持续维护这扇门,在山上种更多的树。』 谭雅手上的雕刻工具都磨损得很严重,就连多半是炼金术师给她的麻袋,也烂得几乎要失去容器的功能。 从旅舍听来的故事,以及艾莉莎在大教堂发现的铸钟记录来看,谭雅遇见炼金术师已经是五、六十年前的事。 人的寿命并不长,除非那位炼金术师获得传说中的贤者之石而成为长生不老之身,否则肯定是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山了。 罗伦斯想说出来,却又吞了回去。 一来是不想在赫萝面前说,二来是不想毁掉谭雅的笑容。 「你的花雕得这么漂亮,师父一定会夸你的。」 罗伦斯的称赞使谭雅开心地竖起尾巴,原地蹦蹦跳跳。 之后谭雅又说了很多事,但也只了解到炼金术师并没有告诉她太多。然后圆盘果真只是铁块,不像有什么神奇的装置。 罗伦斯看谭雅雕刻时,赫萝在周围嗅了一圈,什么也没找着。山里有堕天使存在的传说,基本上不可能发生。 就这样,罗伦斯和赫萝等到天黑便下山了。 谭雅一路送他们到山脚下,还用装满一整个树皮篮的橡实当礼物。童话般的结果让罗伦斯差点笑出来,不过对于将山的命运托付给他们的谭雅来说,似乎是唯一能给的谢礼。 黑夜中,罗伦斯看着谭雅的背影独自返回山上,有点心痛。 罗伦斯还没出生,甚至在祖父辈的时代以前,她应该就独自住在这座山里了。 如今谭雅仍在痴痴等待她唤作师父,令她倾慕的炼金术师回来,和这座山一起遭受时光之流的摆布。 『汝啊。』 在山下森林压低声响奔跑的赫萝开口呼唤罗伦斯。 「什么事?」 然而赫萝没有说下去,罗伦斯也不再追问。与她作伴这么久,即使经常被她讥笑迟钝,也懂她现在的心情。 既然给不了谭雅什么,至少要让她能够继续静静等待炼金术师回来。 不用赫萝说,罗伦斯也有这个打算。 「松鼠的化身?」 回到大教堂后,艾莉莎拿出白天烤的面包给他们吃。 看见罗伦斯抱着一大堆橡实回来,艾莉莎说可以磨成粉掺进面包节省餐费,听得赫萝都打寒颤了。掺橡实粉的面包,难吃到连狼也怕。 「原来山里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艾莉莎听完罗伦斯转述,平静地说。 「可是,也只是把画里的人物都弄清楚了而已……钟的谜还是没解开。」 赫萝大口嚼面包,咽下去之后责问似的说: 「汝打算把那座山怎么办?」 眼神与平常和艾莉莎斗嘴时不一样。 锐利得像在生气,但藏着些什么。 多半是她不想再看到,又有从月光与森林的时代生存至今的生物,被人类文明之光逼得走投无路。那种惨剧她已经看得太多了。 「如果我装作从没注意到那块土地……你会满意吗?」 在无人大教堂的迎宾餐厅里,罗伦斯坐在特大号长桌的角落吃面包。桌上摆了装水的玻璃钵,里头的烛光照得钵通体辉耀,亮得惊人。 但气氛却与这光明相反,三人一闭上嘴,沉默就压得喘不过气。 罗伦斯看着闪亮亮的玻璃钵,说道: 「就算你装作不知道,回到你的村子里,山还是在那里。迟早会有人拿它开刀。」 艾莉莎听了闭上眼,叹息似的说: 「就是这样没错。」 这次赫萝没多嘴,将不满发泄在面包上。 那座山是因为谭雅努力不懈地重整,才会不知不觉又恢复满山绿意。先不提魔山传说,明显有作为资产的价值。 「卖了那座山,能让这主教区的人生活轻松很多。这笔钱可以挖新井,铺路到山对面的城镇,甚至能盖一间村营的旅舍。就算卖不出去,在这个时代拥有一座称为魔山的土地是一件很不名誉的事,这座教堂的圣职人员说不定会想放弃这里。」 若教会下令匡正纲纪,得做的可不单是吐出长年囤积的财富而已。圣职人员的品行、名誉与信仰纯正与否,都会受到严格要求。 赫萝脸这么臭,是因为寇尔和她女儿缪里正是这潮流的部分起因。 「那么艾莉莎小姐,就只能卖山了吗?」 这问题惹来连罗伦斯都退缩的凌厉瞪视。 「请不要看不起我,我也是有血有肉的。」 方方正正的顽固少女不在了。 现在的她,还比较像个称职的圣职人员。 艾莉莎为自己发火而害羞地别开脸,叹着气放松肩膀说: 「……不过老实说,既然教会有这么一座资源丰富的山,我还是希望能和人民分享上天的恩惠。经过我的调查,这一带已经虚耗教堂的财产很长一段时间了。」 见过山的状况,罗伦斯也想到了几条生财之道。那种遍地是橡实的土地放养猪只,一定能养得肥肥胖胖。那种树是良质薪柴,也很适合做家具。而且近来贸易热络,造船一艘接一艘造,木材与木炭价位居高不下。若需求太多不堪运送,只做烧炭生意也行。 「可是那都是那只大笨驴努力的成果,人类什么也没做。」 赫萝尖锐地插嘴指责。 「而且那些厚厚的落叶底下,仍到处是含铁的石头,铁矿并没有完全枯竭。当初就只是没树没水,在人类常说的天平上不划算才不干了而已呗。如果又让人类上山,注意到铁的存在只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又要开始挖了!」 如今有满山的树可以炼铁,谭雅又将眼睁睁看着山变得光秃秃一片。而且人类上山以后,那扇门还能藏多久也很难说。最后谭雅会失去她苦苦耕耘多年所恢复的自然环境,失去所托之门和她与炼金术师的一切联系,又要孤孤单单地在秃山上种几十几百年的橡实,痴心等待炼金术师回来。 光是想像那个画面,罗伦斯就心如刀割,但先落泪的却是身旁的赫萝。 「……大笨驴!」 赫萝要撞翻椅子般猛一站起,跑出了餐厅。 面包只咬几口,酒碰也没碰。 罗伦斯只是起身,怎么也做不出下一步动作。 因为不晓得追上了赫萝能说什么。 「人真的好无力。」 艾莉莎淡淡的一句话,让罗伦斯坐回刚抬起的臀。 「……一点也没错。」 或许是捱了赫萝的撞,玻璃钵的光也摇摇晃晃。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想珍惜某个事物也很容易被一些小事撼动,不过是虚幻之光。 「可是……除了觉得世界很残酷以外,我也有点生炼金术师的气。」 艾莉莎不禁停下撕面包的手。 「你吗?为什么?」 「谭雅小姐说,炼金术师带了一个猫的化身,所以他一定晓得非人之人和人类寿命不同。那么……」 他就不能让谭雅好过一点吗。 艾莉莎拿面包的手无力地放在餐桌上。 「这么说来……没错,关于那座山历史的怪画有可能不是教堂里的人画的,而是受到炼金术师的要求所画。」 罗伦斯看向艾莉莎,只见她正看着描绘在餐厅墙上的圣经章节。 「即使将山塑造成魔山,若不留下记录,几个世代以后恐怕就会被人忘得一乾二净。如果画成图,就能留存几百年。所以他是为了保护那只善良的松鼠,留下这份礼物代替回不了山的自己阻止人们上山吧。」 非人之人的寿命,比人类长上太多。 即使谭雅所倾慕,称为师父的炼金术师多半已经不在人世,那幅画仍完整留在教堂里。 「炼金术师不打算回来吗。」 艾莉莎摇头回答罗伦斯: 「这我不知道,不过他特地将称作大弟子的猫少女刻在门上了吧?就我听来的感觉……他是打算回来的。至少是想在猫少女独自留下以后,给她一个归宿。」 罗伦斯见到少女的雕刻时也曾这么想。如同他想在阿蒂夫留下赫萝的画像,说不定炼金术师是为了让猫少女被时光之流留下以后也能再见到无比开朗的谭雅,才留下那面圆盘。 也因此捏造了所谓的天使。 那多半只是炼金术师为了将人们赶离这座山,而使出的某种障眼法。 这样解释就合理多了。 「然而,无论任何问题都不会有万能解法。即使是原本刻在石板上的圣经,若非有人一再复刻石板,再抄写在无数的羊皮纸上,肯定无法留存到今天。」 「你是说想帮助留在山上的谭雅,就得替她找个后继?」 「与其说是后继,不如说是新袋子。圣经上说过,不要拿旧袋装新酒。」 的确,无法治本的手段只能将问题推迟几年,而根本在于这个贫穷的主教区需要卖山换钱的事实。 到目前为止,都还能用传说掩护。可是在教会改革的浪潮下,这个方法也出现危机。想保护那座山和谭雅,需要用别种方式来掩护。一种可以保护那座山,驱赶入侵者的方式。 罗伦斯深坐餐椅,再度注视玻璃钵中摇晃的烛火默默沉思。 如果像帮助正在代理狼与辛香料亭的瑟莉姆他们那样,演出一场奇迹让人将山列为圣域呢?可是那里被人长年视为魔山,要让人突然改观恐怕很困难。况且传说中还有炼金术师出现,机会更渺茫。 再说艾莉莎就因为周边地区的人都知道魔山传说,认为附近找不到买家而向远处的阿蒂夫主教求助,希望能找到无惧于传说的贪心商人来谈价钱。 刹那间,罗伦斯抬起了头。 「商人?」 艾莉莎随这呢喃讶异地眨眨眼睛。 「商人……商人啊……」 「怎么了吗?」 罗伦斯张口回答艾莉莎。 伴随着巨大水车开始缓缓转动的感觉。 「就照原订计画,把山卖给商人怎么样?」 「咦?这不是……你怎么突然这样说?」 「等我一下喔,呃……」 罗伦斯闭眼扶额,努力运转好一阵子没有去动过的脑筋。 商人之间的利益网络如蜘蛛网般错综复杂,与经营温泉旅馆完全不同。 与赫萝旅行时,他就曾为如何抓住眼前的丝线吃足苦头。 但现在的他多了历练,有了年纪,与许许多多的人牵了线。多到下山走一趟,都会在意想不到之处遇见意想不到的老友。 那么,用这样的线织起的布,说不定就能将这座山整个盖住。 「没错,就是商人。我认识一个由兔子的化身在打点的商行,他们的骨干就是矿业。只要合算,他们应该会有兴趣买下这座山。」 艾莉莎睁大蜂蜜色的眼,仍有点雀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这样就能照顾到那只迷途的羔羊……小松鼠了吧!」 「不过重点不能放在挖铁,那样没有意义。需要拐个弯,例如以山林来得及恢复的速度提供木炭之类。这个德堡商行有很多矿山要炼矿,木炭再多也不够用才对。」 发现痴心的松鼠少女可以避免悲惨下场后,艾莉莎表情一亮,但又突然暗下来。 「艾莉莎小姐?」 艾莉莎纠结地咬咬唇,回答: 「可是……单纯为了烧炭买山,能让他们赚多少呢?」 她总是绑紧头发,挺直背脊,对的事绝不说错。 现在身上穿的,是大教堂暂时托给她的祭司服。 「若价格便宜,我也相信德堡商行会愿意买下这座山。且既然是由兔子的化身作主,很有可能会以所有权为盾阻挡外人上山,保护松鼠谭雅。可是我有任务在身,有责任尽可能高价卖出财产,造福这个主教区。贱卖还能产铁的山这种事……我做不到。」 罗伦斯心想,幸好赫萝不在。 这绝不是因为艾莉莎说了冥顽不灵的话,恐将踩碎希望之芽,惹赫萝发飙。 而是佩服她拥有不会罔顾公平的正义之心,也庆幸没有被赫萝误会。 「我是从旅行商人起家的温泉旅馆老板,很会算帐的。」 听了这句话,艾莉莎凝重的眉头放松了点。 「你已经有一个心目中的卖价了吗?」 务实的问题使艾莉莎脸上顿时充满生气。就连那个死正经的寇尔,都说她是个严谨朴直的人,一定将大教堂里那些满是霉味的帐簿全看过一遍了吧。 「有。神说过『以大容大,以小容小』,我也不是什么都想抬价来卖,公平就好。」 「那我们就来算一算吧。我会用我全部所知,把这座山卖个好价钱。毕竟──」 罗伦斯微笑着说: 「人家找我来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嘛。」 艾莉莎也笑了笑,迅速站起。 「请稍等,我去拿工具来。」 她兴高采烈地离开,走的不是赫萝那扇门。等到听不见脚步声,罗伦斯也起身离席。刚跑出餐厅的赫萝应该还在门外等。 找赫萝不是因为她被无力感击败需要安慰,是因为估价需要她的智慧。罗伦斯这么想着,打开就在椅子后方的门。 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认出擦在赫萝尾巴上的玫瑰香。 赫萝噘嘴缩脖背着手,踮脚靠在门边墙上。 「怎么像个被放鸽子的小女生啊?」 罗伦斯不禁这么说。在夜色深沉的走廊,赫萝的红眼睛闪亮亮地转过来。 「大笨驴,咱都难过得跑出来了,怎么没追过来啊?」 罗伦斯无奈苦笑,张开双手抱住赫萝。 赫萝用尾巴拍拍罗伦斯的腿,但没有挣脱的意思。 「赫萝,我需要你森林之王的知识。如果用不会让山秃掉的速度来砍树,能砍多少出来?」 就连出入山林五十年的伐木工,在这方面的知识也不及赫萝。 赫萝抬起贴着罗伦斯胸口的脸,哼了一声。 若将埋藏在主教区中的财产变现,那些金币即可改善人民的生活。以一座绿意盎然,还有铁矿可采的山而言,卖出合适的价格可谓是合乎神之正义的行为。然而罗伦斯以这样的观点开始加总能用那座山赚的钱之后,很快就发现差异的巨大。 「改种别种树再加以照顾,会长得比较快呗。」 有几百年森林知识的赫萝提供建议,但也只能使蜡板上的数字多一点点而已。 出来旅行的他们,总是为木炭等燃料的价格咋舌,也曾为阿蒂夫火热的木材市场与其现价吃惊。而且他们在路上,还帮助过一个因为木价飞涨,村中气氛紧张而头痛不已的领主。 可是计算结果与当作矿山的数字差距大得吓人。 看着艾莉莎所提供的老帐簿,罗伦斯除了赞叹还是赞叹。 「开矿这么赚啊……」 艾莉莎从宝库拿来的帐簿上,满满是只能说目眩神迷的数字。更何况想要炼出一块拳头大的铁所需的炭,就能塞满能装进整个成年人的麻袋了。铁与炭的商品价值,差距就是这么巨大。 「难怪只看过权贵争矿山,没看过为了争炭窑开战的。」 艾莉莎也放下帐簿,失望地说。手边的小片玻璃眼镜,在羊皮纸上映出沉钝的光。 「那里只能养养猪赚点外快,种香菇也只能给旅舍加点菜呢。」 听了罗伦斯的话,赫萝插嘴说: 「不如种果树呗。山的另一边不是麦子买卖很热络吗?水果可以加在面包里,应该很受欢迎才对。」 「种水果很花人力,而且谭雅可是松鼠耶,跟叫你去放羊一样。」 赫萝虽想反驳,最后还是不甘地闭上了嘴。她不是想到自己会偷吃,而是大快朵颐之前漫长痛苦的忍耐吧。 「可以稍微挖点铁矿去卖吗?」 罗伦斯苦着脸回答艾莉莎: 「最近的市场在好几个山头外,路又很难走。拖着原矿过去卖,运费根本不划算,而且那样肯定会被人杀得很惨。不先炼成铁的话,不靠大量水运恐怕很难赚钱。」 「这里又没有可以出船的河流呢。」 艾莉莎叹口气,低声说: 「要卖矿就一定得炼吗?」 「是这样没错。」 想要足以炼铁的火力,就需要相对数量的木材。还得制造炼炉,请人员管理,盖房子给他们生活。人多了就得多烧柴,这部分成本需要以炼出更多铁来打平。要挖出足够的矿石,到头来还是会伤到山。 愈是计算,罗伦斯的想法就愈像是画里的小麦面包。 「要怎么把山卖出更高的价钱呢……」 距离算帐最遥远的艾莉莎也如此苦恼。 眼睛虽是愤恨地瞪着帐簿上的数字,可是在圣经上的圣句都无法救人的状况下,没什么比那更可靠了。 在绞着脑汁的艾莉莎和罗伦斯身旁,赫萝一拍桌面说: 「咱们是要卖给兔子呗?咱就用牙齿逼他高价买下来!」 若她只是气急败坏地瞎说,事情还容易一点。 「然后再用咱的爪子去挖铁石,背到遥远的城镇去卖,很快就能回本了呗!」 有赫萝的锐爪和一晚就能越过地平线彼端山头的脚程,说不定是办得到。不过那仅限于弱肉强食的精灵时代,挖矿是更为复杂的事。 「山里的矿石不会均匀分布,需要顺着矿脉慢慢挖。途中要排出地下水,架支柱防止坑道崩塌,而且每个方向都要挖,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资。这跟温泉完全不一样,不是你一个能解决的问题。」 看着赫萝懊恼低吼,罗伦斯牵起她的手给予无言的安慰。 靠蛮力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时代早已过去。 「我还以为是个好方法呢……」 罗伦斯的丧气话让赫萝跟着骂人。 「就是啊!汝每次都只想一半!」 尽管数落罗伦斯,牵着他的手也没有甩开。 反而握得更用力,明显是希望罗伦斯能反驳她。 「如果那座山附带某种特权就好了。」 艾莉莎叹口气,一页页翻动帐簿。 「例如免税权之类的?」 「这也行。像我看过其他教堂就有附带贵族头衔的土地,后来被一个因为近年景气复苏而发迹的商人高价买走了。」 据说掌控这块土地的人,竟能获得伯爵之位。 就算是块不毛之地,也会有买家感兴趣。 「汝就不能编个什么出来吗?」 仍握着罗伦斯手的赫萝问艾莉莎。 艾莉莎往他俩的手瞄一眼,无力地叹息回答: 「若问能不能,倒也不是不能,例如买山就附送设立小教堂的权力什么的。可是,德堡商行的人会出钱买一个没有实质利益的主教或修道院长头衔吗?」 兔子的化身希尔德应该不会这么做吧。 「唔~~……」 赫萝呻吟着用尾巴拍拍椅脚,揪住罗伦斯肩膀问: 「汝啊,没别的办法了吗……」 她是在谭雅的山上看见她待不下去的那片麦田了吧。 再说既然罗伦斯都发现炼金术师再也不会回到那座山了,赫萝不会没注意到。 还要继续活好几百年的赫萝,免不了面临与他分离的那一刻。 帮助谭雅,等于帮她自己。 「有是有,只是希望很微薄。」 「什么!」 不只赫萝惊讶,艾莉莎也很怀疑。 「罗伦斯先生?」 她一副「怎么现在才说」的表情,罗伦斯无奈叹息着解释: 「就是传说里那个天使。有那个天使的话,山就能高价卖出了。」 听得张大嘴的赫萝眉毛猛然竖起。 「汝要卖了那个大笨驴的宝贝吗!」 「不是。那个铁盘就只是铁盘,可是教堂里的画却几乎是实际发生过的事。还不能解释的,就只有会从圆盘出现的天使,还有教堂地下的钟。」 罗伦斯牵起赫萝的手,摇着说: 「一般而言,那多半是炼金术师为防止人们上山而编的故事,但如果是曾经发生的事实呢?」 艾莉莎连眨眼都忘了,直问: 「……你是说不用木炭就能炼铁那部分?」 铁是贵在炼铁燃料费高,如果真有能够无火炼铁的天使,矿山老板们肯定会争红了眼。 「……那个天使在哪里?汝要怎么抓住他?」 问题就在这里。 「所谓天使……会是像你们那样的鸟吗?异教的神话故事里是有会喷火的鸟啦……」 艾莉莎极为理所当然地这么问之后,赫萝往罗伦斯看。 「汝那是不这么想的表情呗?」 「我认为……天使只是炼金术师因为方便才这样称呼的。」 在圆盘刻上一大张长满胡须的严肃脸孔,多半是加深印象用的夸张手法。后来刻上的少女,也肯定不是为了抑制天使。 炼金术师不相信神的存在。 而且谭雅也说了,炼金术师说会在她熟练雕刻技术之后回来告诉她门的秘密。 假如天使只是虚构,可能的方向就很有限了。 「这个天使,应该只是炼金术师用来掩饰他们特殊技术的说词。」 「技术?」 艾莉莎眉头一皱,视线垂落桌面。手上拿的是堪称玻璃工匠技术结晶的漂亮眼镜。视力不好的人可以拿它放大文字来阅读,此外还有很多用途。罗伦斯也在请瑟莉姆代理温泉旅馆之际替她买了一个,她惊讶得好比见到了魔法。 那么炼金术师用的会不会是某种不为人知的珍奇技术,而那面称作门的圆盘就是秘密的关键? 「传说里是门一开天使就现身,在钟塔上的钟打出洞来没错吧?如果真有技术能做到这种事的话呢?」 罗伦斯现在还说不清那会是什么技术,但若有哪里可以突破僵局,就只有这里了。 至少这比圣职人员跟商人和狼结伙上山抓天使还实际得多。这时,赫萝开口问: 「既然要炼铁……那就是很热的东西呗……?」 她看看罗伦斯和艾莉莎,突然竖起耳朵尾巴大叫。 「汝啊,钥匙!把地下室的钥匙拿来!」 「咦?咦?」 赫萝丢下错愕的艾莉莎,已经跑出去了。 「还发呆啊!」看着赫萝跑出餐厅的艾莉莎和罗伦斯被她一骂才回神,急忙追上去。 艾莉莎一开宝库,焦急地等在门前的赫萝就立刻冲进去掀开钟的罩布,跪下来将鼻子凑到洞边。 「果然没错。」 赫萝站起来,不是抓罗伦斯袖子擤鼻涕,而是用鼻子吸气之后说: 「这个洞不是用蛮力开的,是那个……像刮乳酪那样挖出来的。」 「刮乳酪……却不用蛮力?」 赫萝说得像猜谜一样,但罗伦斯很快就听懂了。 「你是说熔化?」 「嗯。洞口实在太平滑,不管爪子牙齿还是鸟嘴都弄不出来。咱先前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搞不懂怎么会这样。」 她再度在钟旁蹲下,伸进手指摸摸边缘。 然而就算是熔出来的,要怎么才能熔成那样呢?罗伦斯的常识受到强烈震撼。假如真是熔出来的,那还真的只会像是拿烧红的铁棒戳乳酪的感觉。 但拿烧红的铁棒抵在铜钟上,也不会这样吧。 再说传说里没有这种情节。 「咱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赫萝遗憾地站起。 「技术是人世的东西,是汝等结束咱们的时代,将咱们赶进森林最深处的强大武器。」 人类就是凭藉这种才能与不断的努力,发明各种器具,砍倒从前无法独力砍倒的巨木,填平河川削凿山巅。赫萝说得像在挖苦罗伦斯,是因为这个可恶的技术现在能帮助谭雅,觉得很矛盾的缘故吧。 「算了,其中也有些很好用的嘛。」 赫萝指着艾莉莎错愕之余从餐厅拿来的小玻璃片──眼镜,尴尬地笑。 「可是什么技术能让天使从门出来,射出制裁之光,熔化钟又能熔化铁……?」 罗伦斯搔着脑袋想,拼命在谭雅的话里寻找线索。假如炼金术师没说谎,真的愿意告诉谭雅天使的秘密,那么将铁盘交给她不会没有用意,那肯定就是呼唤天使出来的必须用具。 门。铁门。 罗伦斯低吟似的说: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门?」 从这里就不懂了。谭雅的说词是师父开了门,天使就出现。 开门?那只是一面铁盘不是吗? 罗伦斯从系在腰间的钱包取出一枚银币。 其中一面和圆盘一样刻有庄严的胡须脸。 「汝不是说那只是一种说法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开了门,天使就出现。可是用完后,为了不让天使出现,就在胡须脸的另一面刻上猫少女。 那真的没什么用意,就只是因为一时浪漫吗? 罗伦斯将指头捏着的银币开门似的扭动。 「唔,这个……汝啊!」 赫萝眯眼骂人,是因为银币反射了艾莉莎手上的烛光,掠过她的眼睛。罗伦斯赶紧道歉,嘴一开却僵住了。 艾莉莎正担心地查看猛揉眼睛的赫萝。 罗伦斯的眼则盯着艾莉莎手上看。由特殊技术制成的玻璃碎片,比银币还亮。因银币反射的光。 一切就要在脑里串起来了。 「汝……啊?」 「罗伦斯先生?」 赫萝和艾莉莎不约而同出声关切。 罗伦斯也受到这声音引导似的,抬头看房顶。 答案就在那里。 「谜底解开了。」 赫萝和艾莉莎如忘年姊妹般贴在一起,跟着看向房顶。 房顶就只是映着反光。艾莉莎手里的烛光,受光滑铜钟所反射的光。 但光里有圆环纹样,而艾莉莎手里还有另一个重要的东西。那平时是用来放大文字的工具,但用途不仅如此。 再加上谭雅说的,为防止天使出现而刻的猫少女像。 她口中关于传说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艾莉莎小姐,我找到天使了。」 「咦!」 「你手上的,可说是天使的眼泪啊。」 艾莉莎傻张着嘴,看看手上的眼镜和赫萝。 赫萝先行动身。 「汝啊,这次帮得了她吗?」 罗伦斯回答: 「要是搞错了,你来咬我的头。」 赫萝睁大眼睛,耸肩摆动耳朵尾巴,笑出一口白牙。 罗伦斯需要等到日出以后才能确认这个发现的正确与否,而他也对赫萝这么说了。但赫萝是个做了决定就比罗伦斯更执着的人,没给罗伦斯补眠的时间。 还来不及说话,她已经脱光衣服恢复狼形,趴平看着罗伦斯。 要是不骑上去,她恐怕会硬生生趴到天亮,或是伸长脖子吞了罗伦斯吧。 「小心点喔。」 艾莉莎很习惯了似的捡起赫萝脱了一地的衣服,以头疼又担心的表情这么说。 『汝就在这写卖山用的信,等咱们回来呗。』 赫萝对她这么说,没等罗伦斯坐稳就起跑。 削过耳畔的风声比昨晚更强劲。四条腿蹬踏地面的力道,也强烈透露赫萝有多急切。罗伦斯紧抓的毛底下,透出发烫的体温。 赫萝全力奔跑,是为了被时光之流隐没的人们。 她将每一天所发生,会从记忆中几乎凋敝殆尽的事拼命写进日记里。 笑那是无谓的挣扎也无妨。 但罗伦斯和赫萝就是相誓珍重这一切,才能够互相扶持到今天。 所以即使冲进山脚森林的赫萝简直忘了罗伦斯在背上似的闪躲树木,跳过岩石,用獠牙勾住斜坡往上扑,罗伦斯也没有怨言。 谭雅就在她藏铁盘的位置。好久没有这么晴朗的夜晚,她便利用难得的月光赶工了吧。她手上还拿着雕刻工具,昏睡在圆盘上。 在月亮就要消失在地平线之际,谭雅注意到浑身冒着蒸汽的赫萝接近,吓得四脚朝天。 罗伦斯溜下赫萝的背,对吓傻的谭雅问: 「请教一下,天使是从门的这一面出来的吗?」 他指的是谭雅仔细雕花,刻有猫少女的那一面。 『是、是没错,可是……』 没错。 那么这少女像确如炼金术师所言,是为了不让天使出来而雕的。与事实不同的是,雕刻本身就是封印天使的盖子。 「然后他们在雕刻这个少女像之前,先把这一面磨得非常非常光亮,对吗?」 谭雅睁圆眼睛,抽抽鼻子,像是注意到了什么。 『是、是这样没错。那个,你该不会……』 睡着了也握在手里的雕刻工具,从比起身体显得很小的手中落下。 她养育了几十年的树木所铺成的落叶,柔柔地接住它们。 「对,我解开天使之谜了。」 罗伦斯的话使谭雅愣在原处,小小的黑鼻子阵阵颤动。 她背后天空逐渐发白,映出山峰剪影。 「谭雅小姐,请帮我把门立起来。」 『好、好的。』 谭雅连忙抓住圆盘边缘,一口气抬起来。 闭目微笑的少女,浮现在黎明的苍茫光线中。 插图p119 「这个技术,其实算不上是秘密。」 如大教堂里的图画般扶持圆盘的谭雅,以意外强烈的视线注视罗伦斯,胡须都颤抖起来。 『可、可是师父叫出天使大人的时候,大家都很惊慌耶。』 「我并不怀疑。不过这件事,跟见过松鼠的人在森林里看到你却以为是熊是一样道理。」 『咦……?』 罗伦斯微笑道: 「就算是大家都见过的东西,当规模巨大到一个程度以后,也会是一种奇迹。」 他看着逐渐出现在脚边的阴影。影色渐浓,彷佛会升起又大又圆的旭日,祝福这一天。 照得谭雅眯起眼睛,圆盘上的少女闭着眼微笑。 宛如已经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不过因为有猫的化身在,所以天使大人多半不会完全现身就是了。」 就在罗伦斯这么说之后,太阳从连绵山棱的彼端,堪称此地谷仓的广大平原地平线上探出头来。 光线的洪流灌入巨大圆盘的凹面,几乎要发出「刷──!」的声响。 『啊、啊!』 谭雅小小的眼睛睁到不能再睁,凝视这一刻的变化。 灌入圆盘凹面的光依从自然法则受到反射。经过精细调整的凹面,即使受到猫少女像不少干扰,仍将光线洪流聚成指向一点的光带。 「跟眼镜一样啊,赫萝。」 听罗伦斯这么说,趴到现在的赫萝才站起来。 「送瑟莉姆眼镜的时候,我也有特别叮咛过。」 罗伦斯转身说: 「那就是不能搁在太阳底下。眼镜会集光,我曾经因为这样把纸烧焦过。」 赫萝半张满是尖牙的嘴,注视谭雅天天擦亮的闪耀铁盘。 那就像开了一道门,将另一个世界的光引过来般反射强光,将阳光尚未触及的森林树干照得刺眼。 「如果磨得不够好,眼镜就不能清楚放大文字,也不能拿来当打火石。我想,这面铁盘也是经过炼金术师精心调整过凹度才有这种效果,所以用完以后才刻上了少女像。」 以免又意外反射光线而造成火灾。既然一个不到巴掌大的眼镜都能烧焦纸张了,这么巨大的圆盘所汇聚的阳光能造成什么灾害。罗伦斯不敢想像,只能僵着脸乾笑。 就是这样的力量能够熔穿青铜吊钟,甚至炼出铁来吧。 『啊啊、啊啊……』 谭雅失声呜咽,不禁放开了铁盘。 巨大铁盘忽一摇晃,差点就砸到罗伦斯的脚,幸好赫萝叼住他衣领往后拉才躲过一劫。飞扬的落叶在闪亮亮的强光中纷纷飘落时,谭雅的泪水却滴个不停,她当场蜷成一团。门的谜都解开了,还哭什么呢。 不过,罗伦斯知道她的眼泪代表什么。 虽然谭雅有点少根筋,但好歹也知道人类有多少寿命。应该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逃避炼金术师不会回来的事实。 让谜仍旧是谜,让回忆依然是那么美好,再也不更新。装作不懂一度刻下的过去,不能用新的色彩重新画过。 她给自己施加的诅咒,如今终于解开了。 曾有那么一瞬,罗伦斯觉得自己不该解开门的秘密。这样谭雅就能继续自欺,永远活在美好回忆里。即使被赶出这座山,也能背上圆盘到其他土地默默过活。 使谜依旧是谜,过去仍是过去,作着炼金术师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自欺之梦。 罗伦斯这么想时,赫萝突然从背后顶他一下。 她接着在罗伦斯抗议之前走向谭雅,用她的大舌头粗鲁地舔谭雅的脸颊。乍看之下像是在尝猎物的味道,但谭雅抬起头来,抱住了她的前脚。赫萝继续舔舔谭雅的背,又趴下来让她搂着自己颈部蓬松的毛边。 『咱们会活很久很久。』 赫萝垂眼看着抽泣不已的谭雅,再看看罗伦斯。 『可是,咱们不能作无止境的梦。』 你做的并没有错。 赫萝安慰她说。 罗伦斯选择相信这句话。 他拨拨身上落叶,往地上一看,见到刻在圆盘上的少女。 少女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宛若天使。 艾莉莎听完罗伦斯解释无火炼铁的技术概要,往眼镜看一眼,急忙让它远离烛光。 在山上解开天使之谜后,两人默默听着平复下来的谭雅倾诉她与炼金术师的回忆。直到日暮西山,他们才返回教堂。 这次不只是罗伦斯,谭雅也骑着赫萝回来了。 见到这么巨大的松鼠,艾莉莎都看傻了眼。但她不愧是有过多次经历的人,一句「来烤橡实面包吧」就让谭雅笑起来了。赫萝不想吃却也不好阻止,一脸郁闷的样子看得罗伦斯直偷笑。 在橡实面包快烤好的深夜,他将艾莉莎写下的卖山备注和他自己写给希尔德的信绑在赫萝的脖子上。 「怎么不等面包烤好再走?」即使艾莉莎留人,赫萝也逃跑似的出发了。 以赫萝的脚程,一个日夜就能跑回离开好几天了的纽希拉。 对于经营矿山的希尔德而言,那面铁盘肯定有千金的价值,必然会连山一起高价买下。 罗伦斯也曾担心希尔德说不定已经注意到与铁盘相近的技术,但是被谭雅的话化解了。 她说无论山变成什么样,她都会永远待在哪里,因为刻在铁盘上的大弟子说不定哪天就会带着师父的回忆回来找她。 听谭雅这么说,赫萝表示就算要亮獠牙也要逼兔子吐出金币来。她说不定真的会这么做,所以罗伦斯已经在信上写到,假如赫萝勒索他,请尽管告状。 随后赫萝就这么带着这封充满各种心思的信,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目送赫萝离去后,罗伦斯唏嘘望天。 他们这段曾经画成传说的故事,仍会以这样的形式延续下去。 「罗伦斯先生,面包烤好喽!」 变成人形帮忙烤面包的谭雅一声呼唤,将他的视线从天边拉回来。 转头一看,身材前凸后翘,跟赫萝很不一样的谭雅正挥着手。 罗伦斯也挥挥手,低语道: 「为了表示对妻子的爱,我就把面包全吃光吧。」 橡实面包又苦又硬。 就像不为人知的故事一样。 喔不,还是留一块给赫萝好了。罗伦斯这么想着,不禁莞尔。 # 狼与尾巴的圆舞 这天深夜,罗伦斯在寒意中醒来。睡眼惺忪的他一手将毛毯拉过肩膀还不够,一手在被窝里摸索。他找的是质地与毛毯完全不同的蓬松毛皮。 而且那还是有血有肉的活毛皮,连主人一起拥在怀里即是无上的温暖。美中不足是毛皮的主人睡相太差,但只要不捱头槌,严冬也能一觉到天明。 然而不管罗伦斯在黑暗里怎么往毛毯底下摸,也摸不到想找的东西。难道是出去喝水了吗?眼睛睁开一条缝之后,他才终于想起。 赫萝早就在三天前的夜里出门了。 罗伦斯将失去归宿的手摆在胸膛上。穿过窗缝的月光照在天花板上,像爪痕一样。距离天亮还久得很。 他抹抹脸,轻声叹气。 第一晚,他还觉得反而轻松呢。 离开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下山旅行后,也许是因为感觉开阔,或是不用在女儿面前装稳重了,赫萝的饮酒量明显增加。她很喜欢醉了倒头就睡,罗伦斯就得在她睡前代为处理很多事。当然,罗伦斯并不讨厌这样,而赫萝也多半只是装醉来享受有人服侍的感觉,但累还是会累。 所以罗伦斯起先是带着放松的喘息,品味这久违了的宁静夜晚。 到了第二晚,他就有点闲得发慌了。 罗伦斯下榻在瓦兰主教区的大教堂宿舍,目前这里是由一名女性圣职人员──他的旧识艾莉莎管理。艾莉莎不会将漫漫长夜浪费在与罗伦斯喝酒闲聊上。太阳还没下山,她就已经用完简朴的晚餐,向神进行长时间的默祷,早早就寝节省蜡烛。最多只会在睡前加一句「希望明天也是安稳的一天」吧。 赫萝则完全相反,只会把握时间饮酒作乐──今天走了这么长的路,多喝点犒赏自己;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多喝点庆祝一下;太早结束这一天很可惜,能多晚吹蜡烛就耗多晚。 醉倒之前,还少不了嘟哝明天早餐的菜单。 有赫萝在时,这样的夜晚是理所当然。如今这么早就被迫上床,总觉得有很多事没做完,静不下心。无奈之下拿酒出来,但一个人喝也没意思,最后还是死了这条心早早上床睡觉。 第三晚,谭雅下山来了。她是在瓦兰主教区的魔山与天使传说里扮演要角的松鼠化身,罗伦斯在前几天解开了遗留在魔山里的秘密与炼金术师之谜,此后谭雅总是用闪亮亮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有点害羞。 而谭雅最近热衷于计画在这个有魔山之称的废弃矿山上,设立伐木与烧炭的据点。赫萝三天前出门,就是为了送信给有旧交的德堡商行谈买山的事。由于重新开矿会让山转眼秃光,只能当作木材与木炭的供应地,问对方愿不愿意。 花费多年心力在秃山种树的谭雅,就是为如何维持山中植被的情况下获得最大利益燃起了雄心壮志。 所以她非常热心地向罗伦斯请教该种什么树,怎么种能才卖更好的价钱。松鼠型态下圆得像颗球的谭雅,是个跟外观一样有点少根筋的温柔女孩,但也因此特别有毅力,能够全心投入在一件事上。而且她还将罗伦斯当英雄一样崇拜,让人很容易想多教她一点。 赫萝就跟她差多了,怎么教也记不住货币种类,头脑很聪明却容易厌烦,只有在使坏地轻咬罗伦斯打闹时表情最开心。更别说她的女儿缪里深深继承了她的个性,完全就是个年纪更小的野丫头……罗伦斯一边轻叹,一边回答热心发问的谭雅。 由于关系到主教区的财产,艾莉莎也难得在第三天夜里很晚才睡。等到谈完回房,沉默与黑暗让他觉得好累。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行商生活的时候。这跟到访的村落正好举办庆典,疯了一晚之后独自回到空无一人的旅舍准备明日所需的感觉是一模一样。 然后到了第四天。 白天都在和前晚留下来过夜的谭雅研拟植林计画,不过她日落之后就返回她最爱的山上,艾莉莎也照常早早就寝了。独醒的罗伦斯顿感无趣,忍不住拿出酒来。 斟得比平时多一点,啜饮一口,配点香肠再一口。没聊天对象,使得这过程反覆得很快,醉意一下子就来了,罗伦斯便像跳下快马一样钻进被窝里。 然而即使借了酒力,梦乡说不来就是不来。以为辗转反侧后终于睡着了,不一会儿醉意退去又冷飕飕地醒来,直至现在。 这让罗伦斯不得不承认。 少了赫萝很寂寞。 他已经想不起没有赫萝的生活,尽管还没入冬,被窝里也是冰冷难耐。 德堡商行位置虽远,对赫萝来说只是一下子的事。况且就属她最不可能迷路或遭遇强盗。 那么有可能是在德堡商行对卖山一事起了争执,不过最可能的还是在德堡商行总行受到热情款待,一不小心就待久了。赫萝笑拥满桌酒肉的样子,实在太容易想像。 没什么比赫萝过得开心更重要,留下来的罗伦斯只好独守寒夜。这样的现况,让他心里有个想法滚滚而上。 他最后在床上长叹一声,放弃睡觉坐起身来,循窗缝照进来的月光扫动视线,找到了摆在桌上的厚厚纸叠。 接着下床伸手,翻开头几页。那全是以说客套话也算不上好看的独特字迹,写下每天发生的事。 说什么早餐面包太硬,中餐麦粥肉太少,晚餐葡萄酒太酸。 「都是吃的嘛。」 罗伦斯苦笑低语,继续翻赫萝的日记。虽然写了一大堆芝麻绿豆的小事,但那都是会随日常生活轻易淡忘的每日回忆,赫萝写日记就是想记下它们。 更让他惊讶的,是看着这些记述真的让他想起许多事情。 罗伦斯站着翻日记,叹口气抚摸字迹。这是寿命长久的赫萝为终要与罗伦斯别离的那一天所准备的,算是一种药。 其用意,罗伦斯当然是比谁都清楚。可是独自留在房里后,他才对赫萝被迫与什么战斗有了比较实际的体会。 赫萝才离开几天,而且她还一定会在不久之后回来就这样了。 如果这是再也无法相见的永别呢? 罗伦斯慢慢深呼吸之后不禁摇摇头,觉得那一定痛苦得不堪想像。等着赫萝的,就是这样的痛苦。 自己能力有限,至少就帮她增添日记厚度,尽可能满足她每天的任性……然而翻着翻着,这念头也逐渐萎缩。 因为即使这样伺候她,追着赫萝尾巴似的一字字往下读之后,看见的都是罗伦斯不给咱买什么、不给咱做什么、不贴心、打呼很吵等怨言。 「是不是像艾莉莎说得那样,我真的太宠她啦……」 罗伦斯继续翻到最后一篇,也就是赫萝出门当晚写的部分。那里写到了一句「肯定会有喝不完的美酒」。 对赫萝恐将晚归的疑念又钻上脑袋。 德堡商行是掌管北方地区的大商行,控制着大部分物流。赫萝必定是一路上都在期待一盘接一盘的山珍海味,她送这趟信也该获得那样的慰劳。 可是对独喝闷酒的罗伦斯来说,感觉有点不公平。 就在他想像赫萝一个人享乐,愈想愈闷时── 「?」 木窗外的月光忽然一暗。另一扇窗还有光,不像是被云遮住。 罗伦斯疑惑地开窗。没有大叫,不是因为他胆子大。 而是那画面实在太离奇。 『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寂寞到睡不着啊?』 月光照耀下,一头巨狼对他贼笑。 房间在宿舍二楼,窗口正好对着赫萝狼形的鼻尖。 怀疑自己在作梦的罗伦斯站在窗前说不出话,只见赫萝左右摆摆她的大尾巴,将鼻尖伸进窗里来。 吸了几口气之后,接着把她的大眼睛往窗口抵。 『汝跟那只松鼠处得不错嘛?』 罗伦斯都恐怕抱不住的大眼珠直瞪着他。 赫萝有不会放过猎物任何举动的红眼睛,和不会错过任何谎言的耳朵。 就算是梦,能见到赫萝还是很开心。罗伦斯强忍笑意,大口吸气回答: 「山里有很多事需要讨论啊。」 『味道这么浓,汝等也走得太近了呗。在打什么主意?』 谭雅个性温柔近人,跟略显厌世气质的赫萝很不一样。 距离很近是无法否认,但没有做出任何值得她怀疑不忠的事。 何况罗伦斯也有话要说。 「对猎物这么不放心的话,你就早点回来喽?」 赫萝似乎没想到会遭到反击,眨眨眼睛之后皱起鼻梁。 『大笨驴,汝知道咱跑得多用力吗。』 还隔着窗口低吼起来。 「是喔,那怎么酒味这么重?」 狼形的赫萝即使全身都是毛,表情却意外好懂。 从她别开眼睛装蒜,就知道她真的在德堡商行大喝特喝过。 但看起来没有醉意,只是喝到毛发散发酒气了吧。 『大笨驴,那只是兔子他们知道怎么向贤狼致敬而已。』 赫萝如此回答之后,将脖子往窗口推。大把狼毛挤进房来,罗伦斯跟着发现毛上绑了东西。 『那像长了跳蚤一样很不舒服,快帮咱解开。』 罗伦斯取下用狼毛捆住的信函,替她抚平蜷曲的部分。 赫萝像撒娇的狗似的蹭脖子,可是墙壁随之发出恐怖的嘎吱声,罗伦斯赶紧推回去。 「受不了。」 退开的赫萝又贼笑一下,尾巴大大一甩就消失不见了。 还以为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但信函仍好端端地留在罗伦斯手里。探头出去往下一看,便见到恢复人形的赫萝站在窗下。 插图p135 她当然是一丝不挂,月光映照她的玉肤,更胜丝绢的长发随风摇曳。静静望月的赫萝,彷佛是月之精灵。 梦境般的画面使罗伦斯看的出神时,那美丽的狼少女竟打了个大叔式的喷嚏,一点也没情调可言,但这样才是赫萝。 罗伦斯苦笑着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卷起来丢给赫萝。 「赶快上来吧,会着凉的。」 赫萝稳稳接住大衣,一把甩开披上肩。 然后堆到面前,大口深呼吸。 「呵呵,有汝的味道。」 泛红的眼开心地笑。 罗伦斯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 他对赫萝的爱,毕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 所以他擦擦鼻子这么说: 「欢迎回来。」 赫萝睁大眼愣了片刻,又开心地笑起来。 「嗯!」 「怎么不是『我回来啦』?」罗伦斯无奈乾笑,赫萝威风地抬高下巴向前走。 罗伦斯目送大衣底下忽隐忽现的尾巴,直到她消失在宿舍里才抬起头准备关窗。 今晚不是满月,但月光同样灿烂。 罗伦斯对月亮恭敬行礼,双手关窗。 用力抱住踏着优雅步伐进房来的赫萝,是不久后的事。 隔天,罗伦斯享受了一阵子赫萝的睡脸才轻柔地叫醒她,恭敬奉上夹了乳酪与香肠的面包,并在公主坐在床边晃脚吃面包时替她梳理尾巴。 虽然赫萝也想把麻烦事全丢给罗伦斯做,但只有心情好时才会让他代为保养尾巴。整个仪式甚至要到餐后擦去嘴边的面包屑才大功告成。 赫萝在朝阳下满意地笑,在罗伦斯脸上亲一下。 「看到你们这样,都要怀疑我们家感情不和了。」 替教堂院内药草浇水的艾莉莎看着罗伦斯和赫萝牵着手从宿舍走出来,不敢置信地说。 「这是格局不同。」 见赫萝高挺胸膛这么说,就连艾莉莎也只能笑了。 「结果怎么样?」 「应该是个不错的数字。」 罗伦斯将赫萝从德堡商行带回来的信递给艾莉莎,见她的手因农事而弄得乌七抹黑便收了回去。艾莉莎看看药草田后说: 「药草田的水浇完了,信就跟早餐一起看吧。还是你们已经吃过了?」 「啊,我们──」 「嗯,好主意。」 赫萝打断罗伦斯,而艾莉莎也已经心里有数了。 「没说还没吃过这点,还算是值得称赞吧。」 艾莉莎用木桶里的水洗手,熟稔地抽出腰带间的手帕擦乾,倒光水和其他农具抱在一起。 「神也提倡我们慷慨待客。」 赫萝尾巴大幅摇摆起来,罗伦斯替艾莉莎拿了点农具。 罗伦斯向赫萝介绍艾莉莎跟现煮羊奶一起拿出来的东西。那是一种在艾莉莎的故乡已经变成名产的硬面包,叫作饼乾。 「嗯,很有嚼头呐。」 赫萝啃得喀喀响。最近不只松脆的点心受欢迎,口感硬的也异军突起。罗伦斯猜想艾莉莎特地端硬的出来,多半是因为狗喜欢啃骨头,并将饼乾用羊奶泡软了吃。饼乾里除了奶油、盐和蛋,还用了砂糖这样的奢侈品。平时呼吁节俭的艾莉莎也会这么慷慨,让罗伦斯很惊讶。 「这位希尔德先生,也有参加你们的婚礼吧?」 艾莉莎摊开希尔德给她的信并这么问。 在那场热闹的婚礼上,罗伦斯和赫萝几乎将他们在旅程中认识的朋友都找来了。 「没错,他就是兔子的化身。」 艾莉莎点点头,往开心啃饼乾的赫萝看。 「你不会真的勒索了希尔德先生吧?」 赫萝的狼耳朵弹起来,眼睛瞪过去。 「大笨驴,咱怎么可能干那种事。当然,要是兔子自己怕了咱的威严,咱就管不着喽。」 虽然她骄傲得挺起胸膛,但她自己也清楚希尔德不可能这么懦弱。 「不过,他不只是针对山的状况问了很多,天使之门的事更是问到咱都烦了。说那么多话,润喉也是很累的。」 她喝的酒恐怕跟说的话一样多吧。而希尔德提出的数字,看来也是诚实地加总了山本身与天使之门的价值。 另外,天使之门是炼金术师以其技术制成的工具,实际上是用来聚集太阳光代替火烧的金属镜。罗伦斯知道用来放大文字的玻璃珠有时会引起火灾,但当初也没想到精密捶制过的巨大金属板,真的也能造成足以炼铁的高温。 如同狼体型大到赫萝那样就会被人当神膜拜,广为人知的现象以巨大规模发生时,往往会突然变成未知的奇迹。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那么,这的确是包含所有考量的结果吧。」 艾莉莎像个兼具教养与虔诚的理想圣职人员轻轻点头。 「我也觉得这个金额不错。木材价格现在只涨不跌,山的价值应该暂时不会变动。」 「再来就只剩用这里保护谭雅了吧。」 即使德堡商行买了山,届时实际工作的人大部分还是来自当地。非人之人的故事对他们而言只是童话,当然也无法拆穿谭雅是松鼠的化身。想让谭雅和他们顺利合作,就需要替她想一个适合人类社会的计画。 教会拥有广大领地,人的出世到入土都在其管理之下,要无中生有制造一个新村民简直是轻而易举。 「很高兴这么顺利。」 艾莉莎放下信纸看向罗伦斯,放松地微笑。那是兼具严肃与温柔的笑容。年轻时的她,总是只露出严肃的一面,看来她的年纪没有徒长。 「可是接下来才麻烦喔。」 赫萝这么插嘴,并咧嘴威吓往木碗里最后一片饼乾伸手的罗伦斯。 「麻烦?为什么?」 开心大嚼最后一片饼乾的赫萝舔舔手指回答: 「等会儿咱们不是要带你的回信到北方去吗?而且信上写的是很大一笔钱。咱也跟这头大笨驴旅行了很久,大概想像得到那会是多少货币。如果要把这么大一笔钱送到这里来,想也知道是谁要扛这件事。」 赫萝一脸嫌麻烦地靠上椅背。 艾莉莎眨眨眼睛,再看向罗伦斯。 赫萝注意到他们的视线,也盯着他们看。 「那是什么表情?」 艾莉莎想了想,将长桌上一张羊皮滑到罗伦斯面前,像是要他来说。罗伦斯只好拿起纸回答: 「你不用背那么多货币啦。」 赫萝听了挑起一眉。 「不然要怎么办?找一整队马车堆满货台送过来吗?」 「没那种必要,回信也不需要你来送。希尔德先生很信任我们的。」 「唔、嗯?」 「要花大钱买一座位置遥远,又看都没看过的山,他却想都不想都付帐了,真是大商人的楷模啊。」 罗伦斯跟着展示艾莉莎给他的羊皮纸。 「那什么?」 他对不悦地皱着眉的赫萝说: 「这叫汇票,以前旅行的时候也看过不少次吧?」 「?」 「这样一张纸,就能代替那一大堆钱了。」 赫萝稍微睁大眼睛,然后用羞恼的眼神瞪那张汇票。 「……又是汝等那种魔法啊?」 「在艾莉莎小姐面前,我哪敢讲魔法。」 艾莉莎当然不在乎这种小玩笑,继续优雅地啜饮羊奶。 「你说得没错,运送那么多现金是很辛苦的事,还很危险。所以希尔德先生就在这张纸上签名保证它的价值。我们只要拿这张纸到够大的商行去,就能领到纸上写的金额了,很厉害吧?」 这就是商人之间的信用网络。在相隔两地的商行所织起的商业网目之间流动的,是名为信用的货币。薄薄的一张纸,就能代替闪亮亮的金币。 在家里囤积金山银山的吝啬鬼,为何总是被形容成疑神疑鬼的丑陋角色,答案就在这里。 因为懂得运用信用,就没有囤积金币的必要。 「当然,希尔德先生可以轻易取得这么巨大的信用,表示他是个格局非常大的商人,这比魔法还厉害啊。」 德堡商行是掌控北方地区的大商行,还发行了自己的货币。 对于有幸认识如此商行的核心干部,罗伦斯也深感荣幸。 不过身为狼的赫萝似乎不太喜欢罗伦斯夸赞兔子希尔德,有点不高兴。 「所以说,这下你没藉口又到德堡商行去大喝特喝了。」 罗伦斯这句话让赫萝猛一上火,耳朵和尾巴的毛都倒竖了。 「大笨驴!」 然而她还是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其实还是有所期待吧。 看她那么贪嘴,罗伦斯笑着说: 「别气别气。无论如何,事情都解决了。我们也该离开这里,到下一个城镇去了吧?」 在长桌底下用力踩罗伦斯脚的赫萝怀疑地看过去。 「要不要到山另一边的大市集看看?虽然寇尔和缪里那边很让人心急……不过都到这来了,不去走走也说不过去吧?」 赫萝灵敏地甩动两次狼耳,放开罗伦斯的脚,立刻变得笑呵呵。 罗伦斯为其现实唏嘘时,艾莉莎开口了。 「要去那里的话,我想拜托两位一件事。」 将希尔德的信小心折好后,总是冷静的艾莉莎这么说: 「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罗伦斯当然很惊讶。一来艾莉莎正在教堂看门,二来她也不是会以购物为乐的人。 只见艾莉莎叹口气,牙疼似的捧起右颊。 「其实这座教堂和村里的人在大市集遇上了一点麻烦。我昨天接到他们求救的信,还在想该怎么办才好呢……这一定是神的指引。有你们同行,我就放心多了。」 艾莉莎像是刻意以圣职人员的口吻这么说,看看罗伦斯与赫萝。 她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圣职人员,是因为她能用几句话就让对方觉得义无反顾。 艾莉莎非常明白自己的角色。 罗伦斯也很乐见她如此称职,笑着回答: 「不嫌弃的话,就让我们送你一程吧。」 艾莉莎应是肯定他会同意,才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 赫萝对罗伦斯做个不耐烦的脸,但没有多嘴。 即使再贪吃,赫萝也注意到了桌上这又甜又有口感的饼乾是为这请求而准备,争着吃掉最后一片的她没脸抗议。 「太好了,愿神保佑两位。」 即使没有神保佑也似乎一样能活得好好的艾莉莎,开始解释事由。 那是大市集常见的事。 瓦兰主教区的居民们会将秋季收获送到大市集销售,用那笔钱换取过冬物资。这种事已经持续了好多年,但是年年收购这批庄稼的商行遇上了经营危机。 若商行就此破产,他们就拿不到货款,买不了过冬物资。对于没有积蓄的贫苦人家来说,这恐怕是死活问题,所以拜托艾莉莎立刻拿大教堂的财产清册到大市集救人。 而艾莉莎依然维持其本色,遇到这种事也没有惊慌失措,将问题全部丢给罗伦斯。 「知道考虑帮助受伤的野兽,还是只考虑自己怎么活下去就好,那个大笨驴也满有头脑的嘛。」 在宿舍房间收拾行李时,赫萝赞叹地说。 艾莉莎找罗伦斯谈这件事,不是只丢下一句「现在怎么办」而已。 现在她手上有卖山换来的汇票,有机会帮助商行周转,救他们脱离险境。然而机会多大完全是未知数,很有可能将卖山的钱全部投进去,最后却是一场空。 另一方面,若放弃这个商行,将汇票全用在居民身上,肯定能购得好几年份的物资。 想同时帮助商行与居民,恐怕只有神才办得到了。 艾莉莎很清楚教会慈悲的救济之手,在数量与力量上都很有限。 所以她拜托罗伦斯判断商行的现况,她会做最后的决定。 长远来看,卖商行这个人情对居民肯定有好处,但若要讲求确实,就该直接用在居民身上。艾莉莎总是实际地考虑每一件事,需要实际的资讯。原以为赫萝会因为伴侣被屡屡要求帮忙而生气,结果她反倒很喜欢艾莉莎的想法。 赫萝曾受人类尊崇为神,也许是被迫面临过很多次这样的抉择吧。 「不过就目前听起来,这个商行不太像是买卖惨赔,而是有别的原因。」 罗伦斯整理行囊之余,将那叠日记交给赫萝。平时她甚至可能不想拿任何比面包重的东西,就只有日记会乖乖收下。 「商行还会因为经商失败以外的原因倒闭啊?」 「会让商行不得不关门大吉的事还满多的。」 「喔?」 赫萝完全没帮忙收行李的意思,盘腿坐在床上,翻开日记拿起羽毛笔。是觉得有趣就要记下来的意思吧。 罗伦斯现在也不会去抱怨这种事,继续说下去: 「一种是单纯长期亏损,一种是发生内部分裂,搞到经营不下去。再来就是经商的许可证被吊销,根本就不能卖下去。」 赫萝用羽毛笔搔搔下巴,似乎没一项勾起她写日记的兴趣。 「还有一种就是明明有赚钱,结果还是破产了。」 这就让她的耳朵尾巴竖起来了。看来是刺激到她的好奇心。 「怎么回事?赚了钱就不应该倒闭呗?」 「可不是吗?然而对商人来说,付钱跟收钱有时差是很正常的事。买东西要用金币付现,卖了东西钱却要下周才拿得到钱。这样一来一往久了,有时候就会遇到金库搬空的时候,如果这时候有重要款项得付就完蛋了。」 罗伦斯用力束紧麻袋,像是要勒死它一样。 「不能履行承诺是商人的致命伤,当场就下台一鞠躬了。」 赫萝盘腿蜷身,表情很纠结,像是无法接受。 「不是有赚钱吗?咱还是搞不懂。」 「帐面上是这样啦。东西已经卖掉但还没收的钱,叫作赊款或是债权。只要这些『帐款』能全部收回来,就能还清『债款』。到这边懂吗?」 「这个……嗯。」 「不管哪个商行,基本上都是帐款比债款多,也就是有赚钱。只是,像刚才说的那样,因为付钱跟收钱的日子不一定是同一天,所以要注意不能让金库空了。商行里会有个统管所有帐目的人,为防止这种状况而小心谨慎地调整金币存量,但总会有意外或出错的时候。例如以为能讨公主欢心,结果反倒惹任性的公主生气了。」 听罗伦斯这样讲,赫萝一副感同身受地点着头说:「缪里那大笨驴就是这样。」罗伦斯保持笑容不戳破,继续讲解。 「然后遇到危机时,最大的问题就是外人看不出那个商行的『帐款』是不是真的高过『债款』。帐簿上那些说穿了也只是文字而已,而且一条条去查也不太实际。」 「嗯唔……说得有道理。然后呢?」 见赫萝这么感兴趣,罗伦斯也说得起劲。 「商行想存活下去,就只能博取周遭的信任。可是,想证明自己有赚钱,请别人放心交易,就只能乖乖付清每天该付的钱。所以金库没钱又遇到付款期限就惨了,付不出钱来就再也没人会信任你,让人怀疑经营状况出问题,没人想出货给你。没东西能卖,钱就更付不出来,最后买卖完全停摆,就像心脏不跳了一样。」 罗伦斯拿起椅背上赫萝的大衣抛给她。 「也就是说,只会等人伺候却不会回报的公主,说不定哪天就没人爱了。」 「嗯?什么!」 「我当然也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回报,可是那是写在你心里的帐簿上。怎么等也拿不到奖赏的我,心里的金库迟早会破产。很有启发性吧?」 罗伦斯笑得赫萝耸肩噘嘴,露出牙齿。 「大笨驴!明明是汝欠咱比较多!」 「是是是。」 罗伦斯简单应付发飙的赫萝,背起行囊。 「现实的买卖,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而且往来次数更多。你想像看看我们都变成十个人,而且全住在一个屋檐下,整天吵着你欠我我欠你就知道了。显然是迟早会出事的样子吧?」 「……」 赫萝似乎是真的想像了那种场面,尾巴像神经质的猫那样不规则摇摆,没有反驳。因为光是他们俩,就会为晚餐肉乾该不该多放一片吵架了。 「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能帮到那个商行就好了,可是难说得很啊……艾莉莎小姐自己也不太抱希望的样子。不过这样也好,信仰虔诚但做事实际,就是她的优点。」 「哼。」 赫萝一点也不在乎似的下床穿大衣,罗伦斯替她系上胸前的绳子。赫萝没道谢,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尾巴却明显摇得很开心。罗伦斯特别喜欢她这样,一不小心就什么都替她做了。 赫萝很少回报,但利息却给了不少。 「可是汝刚说的那些,有个地方没讲清楚。」 她满意地戳戳打在胸前的蝴蝶结,问道: 「商行倒了以后,他们的『债款』怎么办?像烟一样消失吗?例如这里的人要跟那个商行拿的钱,到底会去哪里?」 「不愧是贤狼。」 罗伦斯称赞小孩般摸摸赫萝的头,让她龇牙低吼。 「『帐款』跟『债款』,不会因为商行倒闭就直接消失得乾乾净净。商行仓库里总会有些值钱的东西吧?所以呢,其实有一个好方法可以帮这个主教区的人拿到更多的钱。」 赫萝注意到罗伦斯语气的变化,狼耳高高竖起。 「以最利己的方式来做,就是不伸出援手,反而杀进即将破产的商行,尽可能把他们卖出庄稼应得的钱带回来,而且是不管他们死活那样硬抢。如果全拿到了,一方面没动到卖山的钱,一方面也拿到了今年收获的钱,不是很棒吗?」 罗伦斯故意露出刻薄的商人笑容。 「要是那个商行财产不够,就不是所有债主都拿得到全额,先抢先赢。动作太慢,就只会剩下被别人吸乾抹净的破骨头了。」 「……听起来还真缺德喔。」 赫萝躲开罗伦斯的手,抱着日记重新抬眼看他。 那双眼里,有几丝近似畏惧的色彩。如同人类对林中猛兽感到畏惧时那样,林中猛兽畏惧人类时也有相同眼神。 「一点也没错。而且更麻烦的是,衰弱的羊只要接受适切的照顾,说不定会恢复健康。」 赫萝睁大眼愣住。 「羊恢复健康以后,不就能产羊毛羊奶,带来长久的利益吗?出钱救那只羊的话,钱总有一天会全部拿回来。也就是长远来看,羊一受伤就去啃它的肉,不一定是好事。」 你对这道理有没有印象呀?罗伦斯笑嘻嘻地开玩笑,赫萝摆脸色给他看。 「咱有需要让汝的钱包没事就吐点钱出来,不然等到下次生意的本钱都没了就得喝西北风了。」 赫萝的任性,总是深思熟虑后的任性。 「果然是我的贤内助。现在呢,艾莉莎小姐就是在受伤的羊面前,想评估究竟该怎么处理。而她真正厉害的地方在于,她晓得除了救活商行以外,不管走哪条路都一定会留下血迹。」 赫萝注视罗伦斯,用的是狼在森林里查看猎物动静的眼神。 然后叹气。 「那只大笨驴不只对咱们严,对自己也很严呐。」 「是啊。她说最后由她来作决定,其实就是替我们扮黑脸。她知道人家把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推给了她,也知道那本来就是外地人在做的事。所以她不是单纯把工作交给我们,自己也要到大市集走一趟。」 赫萝玲珑可爱的鼻头皱了起来。 「汝很喜欢这种事嘛。」 「现在有个人下定决心要扮黑脸,想帮忙是人之常情呀。」 赫萝用眼神骂他滥好人,但还是牵起他的手用力握住。 嫌麻烦的她自己也是个滥好人,见到罗伦斯往麻烦事钻,她也无法袖手旁观。不过罗伦斯为帮助他人而行动,她也与有荣焉。但是麻烦还是麻烦,何况艾莉莎还是女人。 大概就是这样吧。罗伦斯对板着脸的赫萝说: 「好了啦,开心一点嘛。」 他抬起赫萝牵住的手,用指背擦擦她脸颊。 赫萝有点不耐地眯起眼。 「我会好好表现,帅一个给你看的啦。」 这句话让赫萝愣了一下,然后不敢领教地苦笑。 「哼。不顺要鼓励汝,失败了还要安慰汝,汝也替咱想一想好不好。」 尾尖轻拍了罗伦斯的脚几下。 表示贤狼娘娘批准了。 罗伦斯再度用指背抚摸赫萝的脸颊,离开房间。 艾莉莎将大教堂交给信得过的村民看顾,和罗伦斯跟赫萝一起前往大市集。她不懂骑马,山路又十分足以供货车通行,他们便决定搭马车去。 许多来自纽希拉的硫磺等货物将货台堆得很乱,但仍有给艾莉莎坐的空间。 然而,马车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正确说来,是跟艾莉莎一起坐在货台的赫萝不太对劲。 插图p155 赫萝和艾莉莎个性相反,动不动就会去注意她。所以放她一个人在货台,让赫萝坐不安稳,又不能叫她来驾座跟罗伦斯一起挤;把缰绳交给她,自己跟罗伦斯坐货台更不对,只能让赫萝跟艾莉莎一起坐货台了。 结果当然不是相谈甚欢的气氛,她们坐在距离最远的对角线,艾莉莎一点也不在意赫萝,赫萝却涨大了尾巴。 那大概不是因为讨厌她,就只是把货台视为地盘的意识太强了点罢了。而且艾莉莎对赫萝而言并不是不值一提的对手,更是触动她的神经。 在一起久了,罗伦斯很容易忘记赫萝毕竟是狼。 不过赫萝也表现出被强烈地盘意识牵着走的感觉,罗伦斯不敢乱开玩笑。根据他长年来的经验,赫萝一定会真的生气。 充满特异紧张的货车不久驶入山中,在悦耳的落叶碎裂声伴随下穿过冬意渐浓的道路。 途中停车吃午餐时,艾莉莎藉机介绍大市集的概况。 大市集位在瓦兰主教区东方山岳对侧平原,一个叫萨罗尼亚的城镇。每年在春秋两季各开一次,春季有如池鱼争食,秋季吵得像在森林挖橡实的猪。 这说法是瓦兰主教区的人告诉她的,而她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比喻。 曾以行商为生的罗伦斯很了解这喧嚣的苦与乐,隐隐一笑。而且赫萝到了那里,一定会到处讨吃。 想到一半,罗伦斯忽然发现赫萝不见了。也许是在货车上独自角力太累,午餐时她特别安静,说不定是在闹别扭。 就在他逡巡是否该去找人而打算站起时,赫萝回来了。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找了棵稍微远离道路的树,钉上给谭雅的信。 艾莉莎说她有交代过看管大教堂的村民,而赫萝是这么回答的── 即使谭雅据守的山离这有段不小的距离,她也一定会注意到他们经过这座山。而且谭雅一直独自在山上等待从前认识的炼金术师回来看她,要是知道他们翻山越岭到其他地方去一定会很慌,所以留封信给她。 然而「难得这么贴心」的感动一下就没了。赫萝像是在避讳艾莉莎,比平时多远离罗伦斯两个拳头的距离坐在枯叶上,用膝盖托住下巴,蜷起身体。肩膀虽没碰在一起,尾巴却搭在罗伦斯背上。 没什么,就只是赫萝自己也害怕曾经亲近的人忽然有一天消失不见而已。 她不会衰老,外观与女儿缪里一个样,形影却有难以言表的差异。原因一定是在于她举手投足间,不时透露出这样的心理吧。 罗伦斯总是拗不过她耍孩子气,就是因为知道她那样是在掩饰自己有点灰暗的一面。而赫萝明知音乐总有一天要停,也伸手邀他共舞。 足以让罗伦斯赌上一生的美好,就在这里。 等到饭后休息结束,马车再度驶动后不久,总算在山棱之后见到一座大城镇。那即是内陆的货运要冲之一,萨罗尼亚。 「哼嗯,就快在风里闻到麦香了呗。」 赫萝眯着眼咧嘴笑。对于不善应付的艾莉莎也在她的地盘上这件事,似乎已经习惯了。 「吃不完的面包和酒啊,不是很棒吗?」 对于艾莉莎别暴饮暴食的叮嘱,全都当作耳边风。 赫萝一如往常的贪吃样,让罗伦斯笑着握紧缰绳。 萨罗尼亚没有高耸的城墙,不过周围有一大圈土堤与壕沟,教堂的钟塔矗立在城中央。建筑之间不显得拥挤,到处都有广场,是因为这里曾经是附近农村的物资交换处吧。广场上农产品堆积如山,交易行为十分热络。 且看样子,商品是依不同广场分类贩售。许多穿着体面的商人议价之余,也和其他半年或一年不见的商人有亲昵的互动。 就是这样的露天交易所渐渐聚集起来,才形成这个每年两期的大市集吧。 「这里卖的是品质差强人意的小麦呗,那边是给马吃的燕麦。嗯……那里有刚炒好的大麦,可以酿成好酒呗!」 也许是艾莉莎进城时便下车走路,赫萝已经恢复平时的样子。她到处嗅嗅,像个孩子拉扯罗伦斯的袖子又大呼小叫。 「艾莉莎小姐,你知道主教区的人住的地方往哪走吗?」 像这种城镇,只要先找到教会,去哪里都不成问题。所以货车先往中央的钟塔走,但艾莉莎很乾脆地摇了头。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找人问路吧。」 她说完就在路边拉了个人,只是每个人都很忙的样子,见人就赶。 到了第五个商人样的男子,甚至一见到她就吓跑了。 「……愿神保佑他。」 艾莉莎嘴上虽这么说,心里说不定有点难过。 「都是汝表情太吓人了,以为要缠上来训话了呗。」 赫萝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被罗伦斯戳了戳头。 「因为这时候大家真的都很忙吧。」 艾莉莎暧昧地点点头,手扶上额头。看来「表情太吓人」让她很在意。 罗伦斯又戳一下赫萝的脑袋,从驾座上拦了个路过的工匠小伙计。虽然他一样拿忙着办事推辞,塞了几个铜钱之后还是不太情愿地回答了。 同时他发现,小伙计也在不时偷瞄艾莉莎。 「说不定是女性圣职人员很稀奇吧。」 尽管罗伦斯嘴上这样讲,他也深知那不是见到稀奇事物的反应。这里是旅人云集的大市集,奇人异士多得很。 心想究竟是怎么回事之余,罗伦斯还是以找到主教区的人为优先。 罗伦斯等人顺利来到工匠小伙计说的旅舍。一楼的酒馆部分坐满了人,门前也有不少人拿着酒坐在地上喝。虽然看起来很邋遢,不过他们并不是地痞流氓,而是在买卖空档喝点酒的商人吧。有的一看到艾莉莎就闭上了嘴,有的甚至把酒瓶藏到背后。 平时白天喝酒被圣职人员看见,免不了要被训上几句,不难理解为何有此反应。而艾莉莎只是轻叹一声,对缩头缩尾的他们说声:「喝酒要节制。」就进门了。 然而每个人见到她的反应都很怪。酒馆里忽然鸦雀无声,充斥着令人连咳嗽都要犹豫再三的僵硬沉默。 赫萝和罗伦斯在停在店前的货车上目睹这一幕,面面相觑。 「你说艾莉莎表情吓人,是说笑的吧?」 「……大笨驴。」 就连开玩笑的赫萝本人都不懂怎么会这样。 绕到旅舍后头,停好马车进门后,立刻就有一群商人吱吱喳喳地交头接耳。艾莉莎在最里面,被几个人围着。 「艾莉莎小姐。」 一喊她,她周围的人全都转头看来。 有三个穿便服,像是圣职人员的男子。另外两个服装品质不错,但从他们粗里粗气的样子看来,显然是代表主教区村庄而来的村人。年纪全都是大罗伦斯一、两轮。 「就是他们?」 「对。他们是我的老友,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 「幸会。」 他们略显警戒地握起罗伦斯伸出的手,其中一人自称是村里的主祭。在温泉旅馆招呼了十几年熟面孔,让罗伦斯几乎忘了基本上走到哪里都是这种感觉。 「到房里说吧。」 一行人前往楼上的房间,有两个像在顾行李的年轻村人坐在走廊上玩牌,见到人来赶紧收拾。在他们的带领下,罗伦斯几个来到一间大通铺。 「城里气氛好像不怎么好呢。」 艾莉莎的一句话,竟让年纪较长的众人全都拉下脸,面子挂不住的样子。 「几个村里的人到劳德商行去要钱了,可是情况实在不太妙……」 「虽然城里看起来很热闹,但只是表面上安稳而已。艾莉莎小姐,您用这身打扮到城里来的路上,有没有人说过什么难听的话?」 圣职人员模样的男子对艾莉莎使用敬称,让罗伦斯有点惊讶。艾莉莎是到处受人求助才辗转来到瓦兰主教区,途中和哪位高等职员成了知心好友也说不定。教会里有独特的上下关系,即使职位只是临时祭司,也可能已经为她在教会里博得不小的名气。 「是没有遇到这种事……喔不,也不尽然。」 艾莉莎对罗伦斯使个眼色,罗伦斯便替她说下去。 「城里的人,看到她穿法袍好像都很紧张。」 圣职人员模样的男子回答: 「我想也是。前几天,还有个人被关进牢里了呢。」 「咦?」 不仅是艾莉莎,罗伦斯也很惊讶,就只有赫萝还悠哉地看着窗外。 「既然人们对法袍这么敏感……是异端审讯官吗?」 罗伦斯的问题终于勾起赫萝的兴趣。对非人之人而言,异端审讯官形同天敌。 「不,被抓的是商人。我们跟他很熟,作生意很实在,结果还……」 「现在很多人在猜他是不是已经这样很久了,事实上也因为这个缘故,城里的人都紧张得跟走散了的狼一样。」 赫萝一副想问什么意思的脸,罗伦斯便摸摸她的背要她别急,说道: 「这么说来,被抓的原因就很有限了。」 罗伦斯往艾莉莎看,而这位通晓信仰问题,对俗世的认知也不浅的女圣职人员回答: 「欠债吗?」 借物不还,完全是背叛对方的信任。 欠钱不还,在教会甚至以罪孽论之。 「别看这城镇这么有活力,其实每个人都在为怎么还债而头痛。大家都在说,现在很多人在路边喝酒都是为了怕人跑路呢。」 又或者是大部分的人都被债金压得喘不过气,到了不会去怀疑这种传闻的地步。 「我们带来的东西早就卖光光了,可是劳德商行硬是不付钱。主教大人、村长和几个帮手加起来总共五个人天天到商行去讨债,可是一直没有好消息。」 「而且别村好像也是同样状况,几个村的人挤在商行里争谁先拿钱呢。」 「村里是还有一点储备,但要是真的空着手回去,这个冬天八成会过得很惨。艾莉莎小姐,您那边这么样?教堂里还有多少财产?」 瓦兰大教堂请艾莉莎来也是为了清点财产。 艾莉莎面不改色地从怀中取出汇票说: 「德堡商行跟我们买下魔山了。」 「喔喔!」 「不会吧!」 艾莉莎清咳两声,要兴奋的人们安静。 「解开山的秘密,并引荐德堡商行买山的,就是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 听了艾莉莎这么介绍,他们先前的警戒全都飞到九霄云外,手握到都痛了,还热情地拥抱。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有了这笔钱,过冬物资就不用愁了!哎呀,本来以为今年要完蛋了呢,这样主教大人和村长都能先安心了吧。快把他们叫回来,要去买东西了。」 面对谢天谢地,庆幸逃过一劫的人们,艾莉莎将汇票收回怀里说道: 「看来劳德商行的状况比信上说的还糟呢。」 「咦?」 艾莉莎用甚至有点冰冷的目光看着他们。 赫萝交互看着双方,等好戏上场。 「据我所知,劳德商行已经帮了瓦兰主教区很多年……你们应该不是只想着拿卖山的钱自保,不管他们的死活吧?」 主教区的人听了显得很为难。 「可、可是艾莉莎小姐,插手这件事,多半不会有好下场啊。您真的想用那张汇票救劳德商行吗?他们欠钱不给耶?」 「如果劳德商行有救,那么帮这个忙,有好处的不只是他们而已。」 「这……这怎么说……?」 艾莉莎清咳后解释: 「他们付不了钱,就等于村人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得不到回报,只要帮他们度过难关,回报就回来了。如果丢下这笔钱不管,不仅对主教区来说是个损害,对村人甚至神的羔羊们的辛劳都是种侮辱,你们不这么想吗?难道单纯用别的利益来填补损失,就天下太平了吗?你们这种想法,是在践踏所有拼命工作的人啊!」 艾莉莎钢铁般的伦理观,让那群大男人全都听傻了,就连罗伦斯也不例外。 因为艾莉莎帮助劳德商行的动机,并不是受过他们照顾或是为了卖人情,而是保护主教区居民的劳动成果。 不过罗伦斯的第一个想法,是救人花费应该会高过庄稼卖价,这样恐怕没有意义,而主祭他们似乎也是这样想。就在场面开始散发出艾莉莎自己才是没看清事实的那一个时,她又开口了。 「我把帐簿全看过了。」 「……?」 她瞪了他们一眼,指头像箭一样刺出去。 「你们的财务根本是一塌糊涂!帐簿上满满是浪费、用途不明、计算错误,乱七八糟!你们到底把钱当成什么啦!主教区有钱的时候或许还可以闭一只眼,可是我们事奉神的人一样不应该有这种态度!你们只会在这种时候考虑眼前的得失吗?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 艾莉莎训得他们全都变成缩头乌龟。 看来瓦兰主教区为钱所苦,除了采不到岩盐和铁矿还有其他原因。富裕时代留下来的坏习惯,让他们不懂得管理预算。这样的态度还代代传下来,遇到问题就打马虎眼混过去。 被艾莉莎骂得挺直背杆的不只是他们,连罗伦斯也是。 人基本上都是以劳动换取报酬,以报酬维持生活。换言之,损高于益就活不下去,可是艾莉莎还在这里加上一个问题──为了什么? 一回神,罗伦斯发现自己注视着赫萝。 他无疑是喜欢赚钱,但其中肯定有喜好以外的基准。只要到达这个基准,即使亏损也在所不惜,只为了提升他生命的价值。 艾莉莎是一流的圣职人员。 罗伦斯暗自这么想。 「所以我不能把这张汇票随便交给你们!你们赶快去调查劳德商行的状况,做该做的事,不懂的就跟这位罗伦斯先生请教!那全都是为了回报村人的辛劳,也是遵从神的旨意!」 这些老大不小的男人,被年纪和身高都能当他们女儿的艾莉莎骂得立正站好。艾莉莎多半是真的在高阶圣职人员的介绍下来到瓦兰主教区,然而这些人在她面前抬不起头的原因并不只是那样而已。 「我说完了!愿神保佑你们!」 艾莉莎的训斥到此结束,挨骂的人们鹌鹑似的来到罗伦斯身边。 劳德商行是在萨罗尼亚发展初期,从南方来此拓展事业的家族商行。如今传到第四代,中等规模,名声还不错。 有一定规模的商行,基本上是什么买卖都做,其中葡萄酒是他们的主力商品。由于酒类绝不会有没人要的一天,一般是拥有执照的商行才能贩售。由此可知,劳德商行在城里的地位并不低。 「没听说过他们走旁门左道之类的吧?」 在房门前玩牌的年轻人为他们准备的葡萄酒,多半也是劳德商行所贩卖。罗伦斯喝着偏酸的酒,先从这问起。 「我们是怀疑他们经商失败,再说这里是小麦等农作物汇聚的大市集……赌博这种事是一定会有的。可是赌客之间都互相认识,有什么根本瞒不住。」 比如预购明年结穗的小麦可能赚大钱,也可能惨赔。罗伦斯不久前也吃过鲱鱼卵的苦头。 「那商行有赚钱吗?」 这问题让出来说明的圣职人员和村民们面面相觑。 「说错了我也不会怪谁的。」 艾莉莎这么说之后,村民才松口气说: 「我们是不相信啦……不过劳德商行的老板是说他们有赚没错。」 这的确是很有可能的事。罗伦斯早猜到会是这样而点点头,不谙商道的人们感到很意外。 「可、可是既然有赚,那为什么不付我们钱?为什么现在会经营不下去?感觉说不通啊。」 罗伦斯侧眼看看固守窗前吹着秋风喝酒的赫萝,将上次对她说的话重复一遍。 听到赚钱的商行也可能会倒,帐簿上的数字与金库实际存量会有差距等,他们懵得像见了错视图一样,而罗伦斯更在意的是商业现象之外的连带问题。 「去劳德商行之前,可以先告诉我这座城的教会把商人抓去关的来龙去脉吗?也请告诉我原因,还有当时的气氛。气氛是指大家都觉得教会迟早会做这种事,还是觉得很意外?」 赫萝在拨动浏海的凉风吹拂下舒服地眯起眼睛,之后倒甩酒杯确定没酒了以后才终于面向房内。 她的耳朵能够分辨谎言。 艾莉莎是值得信任,但瓦兰主教区的人能不能信就不一定了。 如同他们恭恭敬敬地请艾莉莎做这个棘手的决定,外地商人也常是好用的祭品。而隐瞒和掩饰,是不好的征兆。 不看清楚状况就一头栽进去,恐怕明天被问罪的就是自己。 而森林中的尔虞我诈,逃不过赫萝的耳目。 「我、我们知道的就只有──」 在瓦兰大教堂担任主祭的男子承受不了赫萝和罗伦斯的视线,开始说明。 放高利贷,是会在地狱最深处遭业火焚烧的重罪,若利息合理则不在此限。同样地,教会并不是全面禁止金钱的借贷行为。 与遭遇困难的人分享自身财富是非常崇高的事,即使借张毯子给旅人也值得夸赞,归还时添点谢礼也是荣耀神的行为。 「所以说,适度的借钱在信仰上不成问题。发生这种事,不只是惊动全城商人,我们自己也很错愕……」 「而且这座城的圣堂议会向来是以特别优待商人着称,感觉更危险。」 大概是信仰上有洁癖的艾莉莎就在面前,不想被她当成沉迷于赚钱的堕落圣职人员,他们语气有点带刺。 然而艾莉莎本人对此没什么反应,静静等他们说下去。 「优待商人是有原因的吗?譬如……商人平常捐很多钱?」 罗伦斯迂回的说法,让主祭与其他人都不太敢确定地摇了头。 「我是不敢说没这种事……但我想这还在合理范围之内。」 「况且从历史背景来看,这座城优待商人是合理的事。」 这句话就勾起赫萝和艾莉莎的兴趣了。 圣职人员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由年纪最长的主祭继续解释。 「萨罗尼亚教堂的起源,可以追溯到这里还是一大片草原的时候。在一个周边农村以物易物,拿庄稼卖给商人的不定期市集边,盖起了一座小小的礼拜堂。一个曾经四处传教的祭司住下来,萨罗尼亚便由此开始发展。」 罗伦斯的经验告诉他,住在无主闹区的流浪圣职人员,不是遭到排挤而离群,就是从未领过圣禄,单纯嘴上工夫厉害的骗子。 「后来在这位祭司的努力之下,人们开始兴建旅舍给来这作买卖的商人住。人愈来愈多,开始有城镇的样子,演变成大市集。这里也随着这个步调,变成正式的主教区。因此萨罗尼亚的历史,可说是和商人一起发展起来的。」 「这么说来,突然用放贷为由逮捕商人,是受到最近风潮影响吗?」 罗伦斯的问题让赫萝缩缩脖子。 现在,社会正吹起匡正教会的风潮,产生巨大动荡。尽管大多数都是恣意妄为的教会自作自受,但由于位在这大漩涡中央的不是别人,就是罗伦斯夫妇的调皮女儿缪里和寇尔,他们总觉得难辞其咎。自己拉拔大的人对社会造成巨大影响,可能值得骄傲,也可能是场恶梦。而且那就像搬动长年堆置于仓库的大木箱一样,会弄出呛人的尘埃。 他们知道寇尔和缪里的冒险影响巨大,带来的不可能尽是好事。罗伦斯千里迢迢来到艾莉莎所在的瓦兰主教区,原因就是那些麻烦事。 主祭当然不晓得这位举世闻名的改革旗手与罗伦斯形同父子,凝重地说: 「就是这个缘故……虽然算不上是扯了黎明枢机阁下的后腿,可是……」 以一名教堂中的圣职人员而言,这口气叹得很重。总是旁若无人却颇为在意他人眼光的赫萝见到他的苦瓜脸,猫也似的别开眼睛。 「我们教区也收到大主教区的通知了,说要除去不当财产,顺应神的旨意,所以我们请来艾莉莎小姐协助。再来……我们随主教大人一起来到这里,其实是因为前一阵子听到了一个危险的传闻,跟这个问题脱不了关系。」 「危险的传闻?」 艾莉莎开口回答罗伦斯: 「据说上面下达特令,要求市集型城镇的教堂铲除有疑虑成为罪恶温床的交易。你也亲身经历过了吧?」 罗伦斯也向她说过在阿蒂夫买鲱鱼卵的事。 这让罗伦斯「嗯嗯……」地思考。 「所以说,预售小麦或农产品说不定也会视为赌博而遭到禁止?」 「没错。我们每年都要买很多的过冬物资,但我们不是直接买摆在店里的东西,预约小麦、油或肉这些东西是很平常的事。有时候看起来像是赌博就是了。」 大多交易方式是来自满足需求。罗伦斯没有追问细节,点点头说: 「万一真的禁止预售,事情就全乱了吧。于是你们不希望发生这种事而来到这里求证,结果发生了更大的问题。」 「对。这座城的主教大人也知道禁止买卖会造成大混乱,可是什么也不做,会被当成罪恶的帮凶。」 「所以萨罗尼亚的主教大人心生一计……而那竟然是抓一个商人进监狱,还自以为是好主意。」 真没想到主祭会这样批评。 「自以为是好主意?抓商人坐牢?」 「对。现在这座城里的每个人都欠一屁股债,动弹不得。明明买气这么旺,真是够奇怪的。后来主教大人看不下去,想藉神的威光铲除罪恶并润滑现况,来个一石二鸟之计。」 每个人都为债所苦,是因为他们都欠钱不还。教会将这个状况视为罪恶,想促进还债。 道理并不难懂,但罗伦斯不禁拉长了脸。 「结果正好相反吗?」 主祭和村人看看彼此,当自己的失误一样垂下脑袋。 「就是这样没错。人们害怕继续这样下去,自己也要坐牢,钱更拿不出来,同时催债的声音也更大了。现在是大商行的老板吵得脸红脖子粗,才吵出一个可以继续作生意的结果出来。可是他们还是吵得很厉害,一枚银币都不想多给的样子。」 想都没想就拉扯一团乱的线会怎么样? 线会失去原有的空间,愈缠愈紧。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主祭苦恼不已地说。 「城里的买卖明明是那么热络。」 敞开的木窗外,可清楚望见充满活力的城镇。 路口摊商生意好得很,旅舍和酒馆挤满了人。 「教会里还有人在猜,是不是有恶魔躲在这座城里呢。」 主祭身旁的男子害怕地呢喃。艾莉莎挑起一眉,主祭愣了一下。 热闹的萨罗尼亚会莫名其妙陷入困境,是因为恶魔潜藏在市集杂沓之中,暗中搞鬼所致。 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但艾莉莎的眼神顿时凌厉起来。 「是真的有人在这样说吗?」 主祭急忙帮腔。 「包含萨罗尼亚的主教大人在内,每个都是奉行教诲的人。那完全是无凭无据的瞎猜……不是说真的有恶魔存在……」 他们慌张,是因为害怕艾莉莎似乎与教会高阶人士有交情,说不定会找来异端审讯官。到时候,与萨罗尼亚相邻的瓦兰主教区也要跟着倒楣。更何况她人就在这里,绝对没有好结果。 然而艾莉莎的反应似乎并不是出于对信仰的赤诚,而是替赫萝忧心。想到可能有赫萝那样的非人之人躲在这里,运使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在艾莉莎的目光下,赫萝骂她大笨驴似的嘴扭曲地撇向一边。 面对这一连串反应,罗伦斯慢慢吸气,大口吐出去。 感觉他们已经把知道的全说出来了,也抓到了大致的状况。 那么前旅行商人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我们就去把那个恶魔揪出来吧。」 商路是用脚走出来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罗伦斯身上。 穿法袍太显眼,艾莉莎便换上便服。一行人以她为中心,前往劳德商行。路口有许多农作物摊贩,小吃摊也是栉次鳞比,一个表演团体前挤得黑压压一片。 乍看之下,每年两期的大市集让整座城是欣欣向荣,歌舞升平。但若知道这外表的底下是多么拮据,怀疑有恶魔存在也是无可厚非。 「喂,汝心里有底了吗?」 一行人以艾莉莎与主祭几个带头,罗伦斯和赫萝走在最后。 四处张望城里热闹景象之余,赫萝潜声问道。 「你是说恶魔的事吗?」 赫萝像是想起艾莉莎的视线,有点不高兴。 「那只大笨驴好像在想会不会是咱的同类呐。」 「疾病也经常被当成恶魔啊,人就是这副德性。有些城镇的祭典,还会每年用疾病给人偶取名,从悬崖丢下去呢。这种事你也听说过一两件吧?」 身为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并不是不信神。就只是他走到哪都是外地人,有过许多被迫扮演恶魔的经历,能比较冷静地看待这种事罢了。 「所以我们要注意的,就是不要被人栽赃,从悬崖上推下去了……」 这种事赫萝也明白。人会为了一己之私,去轻视、疏远原本崇拜的神,甚至永远放逐。 「另一方面,艾莉莎小姐有汇票这个强力银刺。要是真的有坏人,说不定能钉死他。」 赫萝有点惊讶地睁大眼。 「那只兔子给了这么厉害的东西啊?」 「也不是什么东西啦,就是一大笔钱。那张汇票上的数字,还真的跟山一样多。不过那不是一座普通的荒山,是一座生产力颇高的山,这也是当然的啦。若只是金钱上的问题,那张纸还能跟王公贵族的一较高下呢。」 与那种金额无缘的罗伦斯,兴奋得有如见到传说之剑的小孩。德堡商行的希尔德一个念头就能动用这么大笔数目,也好比是传奇英雄在挥舞这把宝剑一样。 「那么,汝找得出这个坏人吗?」 赫萝往雀跃的罗伦斯头上泼桶冷水。 虽然在旅舍时都是罗伦斯告诫赫萝不要懒散与贪杯,但是到了残酷的人世间,总是赫萝比较谨慎。 面对她「少当儿戏喔」的警告眼神,罗伦斯挺直背脊说: 「作生意的有趣之处呢,就是交易的线会把所有东西串在一起。只要顺着劳德商行的交易记录去找,就能找出到底有没有恶魔。道理很简单。」 「哼……?可是汝等人类动不动就爱保密,再说那种事城里的人不会去查吗?」 赫萝说的也有道理,但既然对象是城里的人,罗伦斯就敢保证还没有人去查他们的帐簿。 正确来说,是不能查。但是他有开口要查,对方就会透露秘密的自信。 赫萝听了半信半疑,不过这里是罗伦斯的拿手好戏。 一行人来到劳德商行后,预测很快就成为肯定。 「谁来都一样,没钱给就是没钱给!」 艾莉莎等人才刚请求会见商行老板,立刻就有人破口大骂。 「我们不是贪心小气不给钱!是没钱给你们!」 骂得满脸红通通,是个秃头的白须老人──劳德本人。 办公室里有几名商行干部,都埋首于长桌上堆积如山的帐簿,绞尽脑汁想挤出一滴黄金来。骂人似乎已经是家常便饭,劳德骂得再大声他们也无动于衷。 「可是,还是有人会拿到你们的钱吧。」 听艾莉莎这么说,劳德脸红得像是额上血管都要爆开了。 「废话!不知道这行规矩的人,少在那说三道四!我们就是为了你们的死活,才在这拼命不让店倒掉的!」 艾莉莎的表情彷佛在说自私的商人怎么会管别人死活,不过有一半是来自于她表情本来就很吓人吧。 她回头看罗伦斯,也是出于「真的吗?」这么一个单纯的疑问。 「或许你不相信,但没有一个商人是该付的钱没付也不在意的。因为那样做,就只是个骗子而已。」 「就是那样!」 劳德的音量还是一样大,可是在介绍下得知罗伦斯是商人后,觉得总算来了个懂事的人。他慢慢地大口喘气,平静了许多。 「那么,给付先后顺序也合乎正义吗?」 见到劳德额头上的血管又像浮雕一样冒出来,罗伦斯赶紧伸手制止。 「看起来是不太公平,但实际上付钱有分能等的钱和不能等的钱。各位只要在冬天来临前拿到物资,就可以再撑一年──喔不,说得夸张点,就算他们现在不给钱,只要在早春连本带利还给你们,你们也能接受吧?」 罗伦斯向艾莉莎背后的瓦兰主教区人马问。 「或许是吧……」 「穷一点的人家,是能靠教堂的储粮过冬……」 「那么不能等的钱怎么解释?」 见艾莉莎不畏不缩,纯粹只为说清道理而问,这次劳德就没上火了。不愧是大商行的老练商人,已经习惯艾莉莎的个性了吧。 「不能等的钱,就是不能停的买卖的货款,而且规模愈大的愈重要。」 劳德这么说之后抓起办公桌上的毛巾,用力擦他的秃头。 那画面似乎很有趣,看得赫萝直眨眼。 「现在有不计其数的农产品进到这座城里来,并以眼花撩乱的速度交到每个商人手上。半年或一年前在大市集打的契约,也要在这时候结清。这些事不会只停留在这座城里,跟其他城镇的怪物级商行也有关,该给他们的钱是绝对不能拖,无论如何都不行。」 艾莉莎没有开口质疑劳德的说明,而是又看向罗伦斯。 「如果是这座城里的问题,他们双方都认识,可以坐下来谈。但如果供应商位在遥远的城镇,当然不会知道这里有什么问题,说出来也会先怀疑你是不是想骗他。就算相信了,市集城镇到处都是,人在远处的他们也可能考虑改跟其他城镇作生意。为了维持他们的信任,除了付钱以外别无他法。」 艾莉莎静静地点头问: 「那么这里的商人,就是被这种钱勒住了吗?」 这问题让劳德皱起眉头,罗伦斯也难以回答。 「只吐气不吸气,怎么会好受呐。」 赫萝这句话顿时解开罗伦斯的疑惑。 钱只出不入,理论上城里的人只会愈来愈穷。 「应该不是吧。来到这的商人不像是只看不买……」 这次换罗伦斯用视线询问劳德了。这里没人比他更了解这座城的交易状况。 「没错。就拿我们商行来说,要是葡萄酒的货款都有付清,人家就会相信我们明年也会在这作生意,所以敢跟我们预定明年份的麦子再回故乡去。明年他又会送葡萄酒来,领先前订的麦子,续订明年份的再回去。买卖就像呼吸一样,会流动的。」 「可是这个流动,在今年不知为何停下来了,对吧?」 罗伦斯的探问,让劳德重叹一声。 「在我们来看,原因倒是很明显。」 他悻悻然地啐道: 「都是旅舍公会在搞鬼,他们要把买卖的水路堵起来。」 「旅舍公会?」 竟然不是同一路上的竞争对手,让罗伦斯很意外。这时艾莉莎问: 「城里谣传的恶魔,就是在旅舍公会里吗?」 艾莉莎可谓天真的问题惹来劳德的不屑。 「受不了,你们僧侣动不动就说这种话。恶魔是吧……也对啦,的确是恶魔的行径。他们跟我们买了一大堆葡萄酒,可是连一枚铜币也没付。明明每天都是满房却没钱付给我们,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旅舍的盛况是一目了然。 「他们有说为什么不付吗?」 「就只会说没钱付而已。去他的,他们旅舍公会从爷爷那代起就是出了名的小气,败坏我们萨罗尼亚商人的名声。不知道有多少我们这样的商行被他们搞得惨兮兮……」 他满腔愤慨无处宣泄的语气,充斥着多年积怨。 罗伦斯认为城里的人们没有调查混乱来源的原因就在这里。正确来说,是想调查也做不到。 城里依职种设立了许多公会,已经斗了好几代。像烘焙公会和肉品公会几乎是场宿命之战,甚至会写成戏剧。牵涉名声与实利的争斗愈演愈烈,爆出流血事件也不足为奇。 正因为他们打从出生就认识,又是从祖父辈就争执不休,不太可能对彼此敞开心胸说明状况。 然而,城里金流堵塞会是因为劳德指名控诉旅舍公会这样,来自于公会之间的互斗吗? 罗伦斯往这方面思考时,劳德灵机一动地说: 「对了对了,我有件事交给你们。」 转头一看,劳德上半身往办公桌挺了过来。 「可以帮我去跟可恶的旅舍公会讨债吗?」 「咦?」 劳德当作没注意到艾莉莎的疑惑,笑嘻嘻地迅速握住她的手。 「对,这就对了。你们是从城外叫那个瓦兰的地方帮忙的僧侣吧?旅舍公会那些人啊,只要是跟我们有关的,就连狗尾巴都看不顺眼。搞得什么也没办法谈,我们说什么也不听,不过换作你们说不定就不一样了!」 赫萝扭动一下,是因为他提到狗尾巴吧。 「用你们的权威把他们关进牢里也没关系!这样也可以快点讨到你们的钱,一石二鸟!对,就这么办!」 「咦!等一下,那个──」 「汉斯!写一张字据给他们!要把他们屁股上的毛都拔得乾乾净净!」 就连艾莉莎也抵挡不了劳德的强推。那名唤作汉斯,像是干部的男子很快就拿来一束羊皮纸塞给她。 艾莉莎没把东西退回去,说不定是因为汉斯的死鱼眼。要是那重担又回到他身上,也许会把他压垮。 「好,这样瓦兰主教区的事就搞定啦!啊啊,愿神永远荣耀!」 能在萨罗尼亚卖葡萄酒的劳德商行,果然很有一套。 艾莉莎被劳德硬塞字据,用好听藉口扫地出门之后,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脸。 「没想到汝也有被说倒的时候。」 对于经常被艾莉莎说倒的赫萝而言,这实在是不可思议。连赫萝都辩不赢的罗伦斯,则忍不住偷笑。 「简直像老鼠嫁女儿一样。」 「嗯?」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老鼠爸爸想给女儿找个厉害的丈夫。」 听罗伦斯开始说故事,拿着羊皮纸头痛的艾莉莎也抬起头来。 「他问猫愿不愿意娶他女儿,而猫说屋子里的男佣会打他屁股,男佣比较厉害。」 「嗯嗯。」 「男佣正好砍完柴在休息。老鼠父女问他愿不愿意当老鼠的女婿,他说老爷比他厉害得多了。于是老鼠又去找猎鹿回来的老爷,结果老爷大发雷霆,说他被老鼠烦都烦死了,开什么玩笑!」 「喔喔。」 艾莉莎恢复常态,转向听得很高兴的赫萝说: 「最后老鼠父女回到巢里,从老鼠里面挑女婿了。我家孩子也很喜欢这个故事。」 赫萝咯咯笑着探了探怀里和腰间,才想到羽毛笔和纸都放在旅舍。 「晚点再跟咱说一次。」 罗伦斯耸耸肩,对能讨赫萝欢心感到很满足。 「人类社会就如同一个圆环……这种话,由刚刚才被人牵着走的我来说,一点安慰效果也没有吧。」 艾莉莎拿着劳德硬塞给她的羊皮纸,有些愤恨地说。 「只要你把那些钱讨回来,问题就解决啦。」 罗伦斯请艾莉莎让他看看羊皮纸,上面有笔不小的金额。 「拿来付给我们的话,其实还差一点……话说他是当作钱这样就付清了吗?」 「这个嘛……要拿这来当货币,其实也是可以。问题就是这没办法像货币那样随手买点麦子或肉就是了。」 「那就没意义了。」 艾莉莎望向远处思索片刻。主教、村长和主祭他们在她周围抱着胸,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艾莉莎恢复平时的严肃眼神,说道: 「我要到教堂去一趟。罗伦斯先生,能麻烦你去收这笔钱吗?如果能顺利讨回来,那是再好不过。」 「是没关系啦……去教堂做什么?」 严谨朴实又信仰虔诚的艾莉莎将羊皮纸交给罗伦斯,俏皮姑娘似的耸耸肩。 「劳德商行好像是真的筹不到钱……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圣经里求助的人,总是诚挚地下跪乞求。 绝不会趁对方一时紧张就塞张字据赶出去。 「我要去找那个囚犯和教堂的人问问这里的事。」 看来劳德商行惹来了一个麻烦人物的怀疑。她不是想计较得失,纯以原则为出发点。 「下决定之前,请务必和我这个商人谈谈。」 艾莉莎很快就解答她皱眉的原因。 「我才没有异端审讯官那么狂热。」 她至少还知道若是奉教会之名勒令劳德商行的老板还钱,一定会在城里引起大骚动。 「知道了,那我先正面出击。」 「拜托了。这座城的事,简直就像一大幅错视图一样。」 艾莉莎不敢领教地说。 罗伦斯抬头看看手上的羊皮纸,为其沾染的灰尘味吊起嘴角。 一个人高马大的瓦兰主教区村民跟着他们。 是为了不让罗伦斯带着劳德塞过来的字据跑掉,跟来监视的吧。旅舍公会认识村长几个的长相,所以找平常都只是帮忙搬货物,很少来到萨罗尼亚的人做这件事。 「我要怎么做?」 「这个嘛……就装成保镖好了。」 可能是都在村里挥锄头搬乾草的缘故,他皮肤黝黑面目精悍,一副虎背熊腰的模样,只要不说话就像是个刚退出家族佣兵团的老手。 「安静站着就行了吧?下田我还行,打架就完全不懂了。」 「那样就够了,麻烦你装得凶一点。」 听罗伦斯这么说,男子摸摸满布胡渣的下巴,哼声回答。 前往旅舍公会的路上,赫萝不时偷瞄尾随的男子,还对罗伦斯耳语说:「他身上的麦子味好香。」 既然这样她就开心了,以后生气时就给她闻闻麦穗好了。罗伦斯如此盘算时,他们也来到了旅舍公会门口。 「现在他们跟汝是同行呐。」 萨罗尼亚旅舍公会的徽记是交叉的酒杯与餐刀,铁制招牌就挂在门口。 「我现在假装自己还是商人,纽希拉的温泉旅馆算是商行啦。」 「嗯?说得好像是不服老的老人一样。」 罗伦斯耸肩抖落赫萝的调侃,不过下一句话却让他稍微睁大眼睛。 「那么,咱别跟着比较好呗?」 见罗伦斯不解地歪了头,赫萝立刻摆起脸色。 「大笨驴,汝忘了那次的事吗?」 「那次?」 听他反问,赫萝表情更臭了。 「就是汝亏大钱,到处找人调头寸那次。」 当时刚认识赫萝没多久,罗伦斯中了买卖武器的圈套,为筹措资金搞得火烧屁股。 他只顾着跑遍各大商店,希望尽可能多借一点钱,没注意到自己带着赫萝。有人因此骂他带着女人又管不好钱,简直蠢到了家。 「当时被汝打掉右手的那种痛,咱可还没忘记呐。」 罗伦斯是迁怒于赫萝,说没有她就好了。 赫萝泛红的琥珀色眼眸含恨抬望罗伦斯。 那是他们都尽可能不愿想起的苦涩回忆。 「现在想起那时候的事,我还会冷汗直流呢。不过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没关系的,等着瞧吧。」 赫萝怀疑地打量罗伦斯,耸肩闭上嘴。 罗伦斯大口吸气重整心态,推开旅舍公会的门。 一楼像是用来给会员开会吃饭,类似酒馆的空间。 桌边零星坐了几个人,表情阴暗地喝着酒。 「我是旅行商人,名叫克拉福.罗伦斯,请问会长在吗?」 罗伦斯自我介绍后,所有人都露出狐疑的脸,只见坐在最里头一个挺着大肚腩的人站起来。 「我就是会长,什么事?」 「幸会幸会。」 罗伦斯很谄媚地低头敬礼,清咳一声说: 「抱歉打扰各位,劳德商行给了我这张字据。」 斜后方投来赫萝怀疑的眼神,会馆里的气氛也霎时紧绷。 但罗伦斯并不害怕,依然微笑着注视旅舍公会会长。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最后是会长忍不住苦笑。 「小哥你也真糊涂,我看你是被那个老狐狸摆了一道吧?」 「是吗?」 见罗伦斯泰然自若,会长收起笑容,显得有点紧张。 「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你就赶快带着那什么字据回去吧,我才不管劳德商行跟你说了什么。」 罗伦斯无视于赫萝「故意把气氛弄僵是想做什么?」的视线,说道: 「哎呀,事情也真的就是这样。」 「嗯嗯?」 「他们把这张字据硬塞给我,说得我都回不了嘴了。所以……我想跟你们求个藉口把它塞回去。」 罗伦斯卑屈的笑容让会长眨了眨眼睛,然后对其他会员使眼色。 「搞什么……原来是这样?」 「是啊。我那些农产品的帐都赊到要臭掉了,所以直接上门去讨,结果他们塞了这样一张纸给我就把我赶出来。」 会长眼中虽仍有疑色,但他还是往罗伦斯附近的会员抬抬下巴,会员便起来抢也似的抽走他手里的羊皮纸。 「……的确是劳德商行的字据。那个贪心的老头子,玩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会员一边唾骂,一边粗暴地将字据塞回罗伦斯胸口。 守在后面装保镖的村人动了一下,身旁赫萝也咬牙切齿,但罗伦斯不会为这种小事生气。 「所以,可以帮个忙吗?告诉我旅舍公会不给钱的理由就好了。」 天下没有不在乎自己无法信守承诺的商人,一个外地人跑来人家根据地责怪他们无能还钱,不被轰出去才怪。 但或许是罗伦斯过于堂而皇之地正面进攻吧。 有义务保护公会名声与利益的会长手扶桌面大声叹息,说道: 「告诉你原因以后,你就会把那张还给劳德公会吧?」 「也要看是什么原因。」 几个会员立刻竖起眉毛,还有人站了起来。会长伸手制止。 「别这样,没看到人家带女人来吗,表示他也知道道理在我们这边。是吧?」 见罗伦斯默默微笑,会长刷刷刷地搔了搔头。赫萝像是不习惯这种场面,愣着不知所措。以前因为把赫萝带在身边就被骂不正经,现在这不正经反而帮了忙。 「别说劳德商行,我们对其他商行都是这样说的……根本就没钱能给。」 「可以让我看看证据吗?」 「喂!你别太过分!」几个人开始骂人,而会长扭了扭嘴唇,走到帐台拿出一叠厚厚的纸。 「我们公会是先在内部整理订单以后,再以公会名义一次下订的,这你懂吧?」 「我也是走过各大城市的人,自然是懂的。」 若没有一个组织管理订单,可能会有某家旅舍垄断酒食等营业必需品。端不出葡萄酒、面包和肉的旅舍,床再精致也不会有客人上门。为了消除这方面的争端,订单由公会统一处理。 而且以公会名义下订,也能对货源施加足够压力。 「要给劳德商行的钱……就写在这里,跟你那张字据一样。」 「是的。」 「然后……欠钱的旅舍名单都在这。」 「会、会长!」 几个人不禁出声。纸上有一大排旅舍的名称,数字写得密密麻麻。全都是向公会下了订,却迟迟不交钱的旅舍。 「如果一时丢脸可以多宽限几天,那就丢吧。还是说,你们想看这位商人拿字据跑去教堂告状?」 劳德也是在萨罗尼亚作生意的商行,但罗伦斯就显然是外地人了。旅舍公会和劳德商行从祖父代就有往来,即使再怎么吵都是同一座城的人,绝不会跨过底线。 然而外地人就很可能不顾先后,利用所有找得到的权势。 基于这个道理,会长很有可能将死对头劳德所不能见到的公会之耻拿给一个外地人看。 「……这笔帐还真不小。可以请教一下这些旅舍为什么不付钱吗?就我看来,每间旅舍都挤满了人耶?」 会长碰一声阖上帐簿,不耐地说: 「你是旅行商人是吧?只管住的你可能不知道,开旅舍也是很辛苦的。」 罗伦斯不能说自己在纽希拉经营温泉旅馆,只能乖乖点头。 「像这样的城镇,住客几乎都是那几个商人。有的是来结清前一期的货,有的是为了批发长期留宿,有的是经常找人吃饭打听消息。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安定维持住房数字的贵客,但也因此特别麻烦。」 「因为都是后付吗?」 会长高高耸肩。 「就是说啊。吃了那么多东西,全都是赊帐。如果让他们赊到底,根本经营不下去,所以习惯上会在每期中间那天结算一次。」 听到这里,罗伦斯也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这笔钱卡住了?」 「对。今年迟交的人特别多,而他们付不了钱的理由是……」 「因为其他人该给的钱还没给……是吧?」 会长点头后,几个会员──即各旅舍老板们往罗伦斯聚集。 扮演保镖的村人像正牌保镖似的戒备,赫萝也从咽喉发出低吼。不过他们围绕罗伦斯不是为了动粗,而是诉苦。 「我们也想付钱啊。让劳德老头那些商会的人当孙子一样骂,实在丢脸丢到家了!可是今年哀求我们宽限几天的人特别多,我们也很为难啊!」 「对啊对啊,尤其是今年,卖木材那些人特别过分,说什么不管怎么卖,买家就是不付钱,要我们多等等。明明木材涨价让他们大赚了一票,装什么可怜啊!」 罗伦斯知道近来木材飙涨,而这或许也是那座魔山能卖出高价的原因之一。 「其实他们只是特别显眼而已,算来几乎每个商人都在求我们宽限。他们不只是明年后年,甚至徒弟辈都会来我们这住,求了我们也只好等。可是他们一样照吃照喝,我们为了生存就只能硬着头皮进货。老实说,我们要给面包店和肉铺的钱也还没付,可是就只有不了解实情的劳德商行那些王八蛋,把我们说得像恶魔的窠巢一样。」 在场所有人都大力赞同。 罗伦斯往赫萝瞥一眼,只见她没趣地耸耸肩。看来那些并不是他们为了脱罪而胡编乱造。 「这下我深深明白各位的苦处了。」 说完,罗伦斯将劳德商行的字据收进怀里。 「再说会长对我这么坦白,我怎么还能讨下去呢。」 让外人看帐簿,是一件值得敬重的事,况且罗伦斯上门之前应该也有很多人来讨过债,藉口都说到烦了吧。 「哪里,很高兴你愿意体谅。」 会长伸出手,罗伦斯紧紧握住。见状,其他会员也像是吐完满腹苦水畅快许多,也来跟他握手。还有人说如果付现,请一定要去他们那住,令人不禁苦笑。他们并不是无赖或恶棍,就只是见到还债有困难的人会发发慈悲,自己还不了钱时会感到亏欠的普通城镇居民罢了。 走出悬挂酒杯与餐刀招牌的屋檐后,罗伦斯轻声叹息。 「所以现在怎么办?」 罗伦斯没回答赫萝,往村人看。 「请问你知道『乾草与镰刀』这间旅舍在哪里吗?」 村人愣了一下,回答:「那是萨罗尼亚最大间的旅舍。」 「麻烦你带个路。帐簿上说这间欠最多钱。」 赫萝和村人都有些讶异。 「汝要去查他们有没有说谎吗?」 语气有点错愕又有点生气,是因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吧。旅舍公会的人并没有说谎,真的就是客人赊太多帐,导致店家无法支付货款给商行。 「不是去看有没有说谎,而是去看事实的内容。」 「嗯?唔?」 罗伦斯拍拍一脸狐疑的赫萝的肩,请村人带路。 交易的线会把所有东西串在一起。 只要顺着线走,应该就能找出一切的元凶。都走到中途了,当然要继续看下去。 「我们就来看看到底有没有恶魔吧。」 元凶就是某个死不付钱的小气鬼。罗伦斯一行穿过热闹的街来到「乾草与镰刀」,找里面的商人问话。前两个扑了空,第三个才是罗伦斯要找的。 「……真的?你们真的不是替教会做事的?」 这位戒心大发的是木材商人。罗伦斯以德堡商行买下了附近的山,想调查木价为由与他对话。他也不愧是木材商人,马上就猜到是瓦兰主教区的山,接着联想到的是遭教会以欠债之罪送入牢房的可怜商人。 罗伦斯微笑着说:「我向神发誓。」继续问话。 木材商人和旅舍公会及劳德商行一样,气恼地不停抱怨客户不给钱。 说是他的木材都卖给木材商行了,但对方没有老实付钱。还建议若不想触怒德堡商行,最好不要把木材卖给这座城的商行。 在这所旅舍下榻的其他商人也跟他差不多。羊毛商人、油品商人和专门买卖熏鲱鱼的商人,都为了现金发愁。 罗伦斯道过谢,请他喝一杯葡萄酒。 赫萝和村人没问再来去哪。 「这边。」村人已经有所领会,直接带路到经销木材的商行。 在又高又阔,弥漫木材香的卸货区里,他们又听了一连串怨言。 「都是木匠!全都是因为他们太懒惰害的!他们把能买的材料都买下来,什么制品也不做就等着涨价!也不想想他们困难的时候还有到现在我们先赊了多少原料给他们!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话说你又是站在哪一边的?嗯嗯?」 商行的人逼上来时村人替他解围,三人落荒而逃。 「再来要找木匠了。」 赫萝已经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但罗伦斯当然不会在这停下。 不过工匠的脾气和先前那些商人很不一样,所以来到木匠公会门前时,他先请赫萝闪远一点。 「混帐东西!我们的师傅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欠揍啊你!」 一身横肉的火爆工匠逼上来,揪住罗伦斯的领子压在墙上。跟监的村人虽想帮忙,但对方人多势众。 「我们的师傅交的都是一流货色!要是你想帮那些死不付钱的人说话,看我怎么教训你!」 罗伦斯被推来推去又大声威胁以后才总算获释,回到赫萝身边。遇上了什么事是一目了然,赫萝气得用看嫌疑犯的眼神对着会馆直咬牙,但那已经算是和平收场了吧。罗伦斯轻拍赫萝双肩要她冷静,对她笑了笑。 「师傅他们是真的被钱的事弄到很烦。而且看看旁边的工坊街就知道了,有师傅在唱歌,还有敲木头的声音,并不是懒惰不做事。」 「或许是这样啦……」 在拉整衣物的罗伦斯面前,赫萝呕气地说。 「话说回来,到底谁才是坏人啊?」 看似木讷的村人也不耐地问。 交易的连锁无穷无尽。 如果下次要去的是刀剑工匠公会,搞不好会被削掉一只耳朵。 「至少,木匠这边也是因为有人欠钱不还。」 村人叹口气,死心地搔搔头。赫萝似乎不喜欢见到罗伦斯到处捱骂,表情很不高兴。 不过罗伦斯对自己的想法已经是十拿九稳。 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却得不到报酬。交易是由一长串连锁所构成,肯定有一个吝啬鬼带头不付帐,才会导致每个人都收不到钱。 然而商业世界虽然感觉上无限宽广,其实不然。 经验与知识,正在对罗伦斯的灵魂低语。 正确道路带他来到的岔路口就在眼前。 尽管最终轮廓依然模糊,但他相信答案肯定就在那里。 因为他是曾经走遍世界的旅行商人。 「……汝啊?」 赫萝对站着不动的罗伦斯不安地问。 她泛红的琥珀色眼眸,是可以好胜怯懦,也可以惶恐温柔,变换自如的狼眼。 有如葡萄酒的色泽,给了罗伦斯天启。 「喔,是那里吗。应该是吧。」 商业就像是一整条的线。 无论大大小小的城镇,还是看似纵横无阻的交易网,实际上都有浅显易懂的联系。 「我们这趟溯源之旅,会在下一站结束。」 村人和赫萝都露出怀疑罗伦斯是不是晒昏头的脸。 可是罗伦斯心里的肯定已十分强烈。 线索,是关于某样东西的记忆。在城镇里,赫萝经常把这东西带着走。 「下一站嘛……」 罗伦斯在村人耳畔说出目的地,请他带路。 在那里,罗伦斯没问谁是坏人,只是确定性地问:「坏人就是他了吧?」来到那栋楼房前时,赫萝和村人也察觉到了答案。 赫萝大衣下的尾巴,还显然是气得涨大。 木匠公会后的下一站,需要用到各种木制品中最为重要,需求量最高的商品──酒桶。 也就是酿造公会,而需要用酒桶装的,当然就是酒了。 如果酿造公会付不出酒桶的钱,会是谁的错呢? 就是卖酒的商行了。 「那个死贼秃,竟然敢耍咱们。」 赫萝站在劳德商行门前,红眼睛都发亮了。来跟监的村人,就像见了一场旷世表演般感叹地搔着头。 所有商人都因为收不到钱而头痛,而顺着交易寻找源头,居然回到了起点。 那么谁是坏人,已经很明显了。 老鼠父女到处找女婿,最后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巢里。 「我也是很想这样说啦,但真的是这样吗?」 罗伦斯特地卖个关子,赫萝立刻摆出不敢相信的脸。 「汝在说什么啊?不是追着狐狸的脚印,揪住尾巴了吗?」 村人也点了头。他们的脑袋里,说不定已经上映着罗伦斯冲进商行里大喊:「我已经识破你的诡计了!」把劳德绳之以法的画面。 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 「会把劳德商行当坏人,是因为我们从这里出发。如果我们是木材商人,骂的是木匠公会,你会怎么想?」 「唔、嗯……」 赫萝是想像了今天走访过的每个地方,最后又回到了原处吧。 交易有如圆环,看不出哪里是起点。 「为、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就像咬住尾巴的蛇一样。」 村人的比喻很确切。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继续听那个秃子的鬼话吗?」 赫萝已经完全站在艾莉莎那边了。 再说,这不是拿出证据指着劳德鼻子骂就能解决的事。 「这个嘛,以一个普通的前旅行商人来说,实在是不容易摆平。」 状况把握住了。 但缺少有效手段。 至少对前旅行商人是如此。 罗伦斯垂下肩膀进一步表示无力感,但脑袋里已有对策。 因为前旅行商人经过一段不长不短的旅程与许许多多的冒险,攒来了难得的财富。只要利用它,就能逆转这幅不可思议的楼梯图,解开死结。 就在罗伦斯准备揭晓谜底,转向赫萝时── 他僵住了。 因为赫萝茫然自失地站在那,眼泪扑扑簌簌地掉。 「啊?咦?」 她也不动手擦,就只是几乎面无表情地睁着眼,任泪珠一颗一颗掉,只有稍微咬住的嘴唇透露出情绪。那对漂亮的朱唇,被她懊恼地啮咬着。 「喂喂喂,赫萝?」 罗伦斯仓皇搂住她的肩,而赫萝仍旧哭个不停。 村人也慌张地左右张望,最后指着劳德商行边的窄巷,要罗伦斯过去。 罗伦斯以眼神道谢,抱起赫萝躲进没人的安静窄巷。 「喂,说话嘛,你怎么啦?」 想找个木箱给赫萝坐,但赫萝直摇头。 不知所措的罗伦斯无奈之下,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 也就是慢慢抱住她,避免惊吓。 瑟缩哭泣的赫萝,感觉小得吓人。 「……对不起。」 赫萝在罗伦斯怀里说。 「呃……没必要道歉吧──」 「不对……」 她摇摇头,强推罗伦斯的胸口退开。 那不是抗拒罗伦斯。 罗伦斯晓得她是自责才那么做。 「不对……」 她抽泣几声后又大哭着这么说。罗伦斯完全不懂赫萝在哭什么,不知从何哄起。然而他牵了这么多年赫萝的手,与她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只要看看她的脸,即使说不出个所以然,感情上也会知道怎么做。 赫萝和女儿缪里不同,曾经孤独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会走不出忧郁的黑暗,折磨自己。 而罗伦斯很清楚这时候该做什么。 他以稍嫌过剩的力道抱抱赫萝,抓住肩膀盯着她的眼问: 「可以跟我说了吗?」 那双泪湿的红眼睛像个婴孩一样。如此脆弱的一面,她只肯让罗伦斯看见。赫萝慢慢点头,随罗伦斯的带领坐在木箱上说: 「咱……呜呜,不是去……找兔子吗?」 兔子是指希尔德吧,这意外的字眼让罗伦斯很错愕。 「希尔德先生?你是说……前几天到德堡商行去的时候?」 赫萝点点头,眼泪又滴在腿上。 「他们……好厉害。那间商行……好大好大。」 德堡商行几乎掌控了整个北方地区,他们还有自己的货币。在因地形问题而没有大国的北方地区,他们可说是实质上的统治者。即使如今总行变得像城堡一样大,罗伦斯也不意外。 「那里什么都有……金币真的像山一样多……兔子听了咱的话以后,马上就找来一群聪明的人,一下就做好决定了。」 那里肯定是人才济济,而且每个人都很忙碌,不会在一个案子上花太多时间。然而这么说来,赫萝不应该花上四天才对。 真的是喝酒吃肉到忘了时间吗? 「咱当时人都傻了……那只松鼠那么宝贝地照顾出来的那么大的山,他们一下子就决定好了。真的就只是一下子的事。那只松鼠大笨驴是打从心底在疼爱那么大、那么好的山,结果兔子用几次眨眼的工夫就决定买下来……」 罗伦斯不难想像德堡商行给赫萝造成了多大的震撼。像希尔德那样的大商人,每天都在经手比他性命更贵重的金币,就连通晓商道的罗伦斯都觉得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赫萝的震撼一定更夸张。 但震撼就震撼,有需要哭成这样吗?而且怎么在这时候哭呢?在罗伦斯百思不解时,赫萝彷佛在黑暗中摸索依附般抓起他的手。 然后用力握住。 「汝……汝也能在那里面的。」 「……咦?」 罗伦斯意外地问,只见赫萝抬起头来,用充满后悔的表情看着他。 「兔子不是邀请过汝进他们商行吗?」 明白了赫萝眼眸深处藏了什么,让罗伦斯的嘴张成「啊」的口形。 德堡商行陷入分裂危机时,罗伦斯曾帮助希尔德的阵营夺回权力。当时希尔德邀请他加入即将浴火重生的德堡商行,但他婉谢了。 放开了商人连作梦都不敢想的成功机会。 「啊……」 罗伦斯发出像突然被雨滴到的声音,望向天空。 赫萝的意思,是罗伦斯说不定也能是握着羽毛笔,嗯地点个头便决定是否为松鼠谭雅买山的人。 他不禁想起艾莉莎训斥祭司他们时的话。 将损益置于天平之上而选择利益,是为了什么? 当时就是这个答案,让罗伦斯舍弃黄金之路,走进满地落叶的森林。 为了森林的芬芳,为了里头孤单的狼。 「那时……咱发现是咱堵住了汝的路。汝明明可以……可以在那么厉害,那么多买卖的地方领导好多好多人,可是咱却……」 见到渐缓的泪水又开始泛滥,罗伦斯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眼泪好咸喔。」 他笑着说: 「要是我变成德堡商行的大人物,现在你的眼泪就是酒味了吧。」 钱是无限,但时间不是。假使罗伦斯真的进入德堡商行这样的地方,就像跟一千只啄木鸟同住一样,肯定没有一日好眠。 不可能闲来无事望着炉火,抱着腿上的赫萝发呆。更不可能用森林色彩的变化品味四季的更迭,过着春天摘野菜,夏天采菇蕈,秋天捡树果的日子。 或许德堡商行晚餐的长桌上总会摆满山珍海味,但也只有头几天会开心而已。 但有赫萝的生活即使是日复一日,也绝不会腻。 罗伦斯对自己的选择没有一丝丝后悔,所以起初很难了解赫萝为何会在德堡商行耗上四天,却在刚才情绪溃堤。 而现在,他连为何自己为那张巨额汇票而兴奋得像孩子一样,却惹得赫萝不高兴也明白了。 这件事,与罗伦斯见过劳德商行与这城镇的奇异构图之后,说出「普通的前旅行商人不容易摆平」相关。 那句话让赫萝感到,罗伦斯无论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有成为大商人的资质,自己却葬送了这个机会。 「贤狼这个外号,是不是要撤销啦?」 罗伦斯抱着赫萝的头苦笑,赫萝的指甲掐进他的手。 「不知道我有多幸福,还叫什么贤狼啊。」 赫萝身体一僵,又要大哭似的吸气。 罗伦斯用力搔搔赫萝的头,用自己的额头碰触她的额头说: 「话说,你不想知道我刚才要说什么吗?」 「……?」 赫萝注视罗伦斯。 像个被单独留在麦田里的孩子般注视。 「一个普通的前旅行商人是摆平不了啦,可是我有冒险得来的财富啊。」 他吊高唇角,不是因为逞强。 他脑袋里有个迫不及待想完成的计画。 「和你一起经历的冒险到最后,我依然有你,你依然有我。等等我要做的,是因为牵起了你的手才做得到的事。」 罗伦斯打直膝盖,站在赫萝面前。 「而且作生意这种事,不是规模愈大就愈有趣。」 见到他的手伸来,赫萝稍稍犹豫之后握住。 「我就让你看看商人的魔法吧。可以尽管崇拜我喔。」 罗伦斯还调皮地在赫萝脸上戳了戳,终于逗出一个丑丑的笑。 「……大笨驴。」 罗伦斯跟着笑,牵着赫萝的手往外走,找到识相地远远等着的村人,说明接下来的步骤。请他将主教、村长等有权决定主教区财产的人都找来教堂。 村人不懂他的用意,但罗伦斯总归是揭晓城中交易之谜的人,还是照着他的话去做了。 然后,罗伦斯牵着赫萝的手往城中心走去。 那里有座雄伟的教堂,和他们的旧识艾莉莎。 罗伦斯所认识的最强女祭司。 「……能请教一下你们感情这么好的秘诀吗?」 两人在教堂里找来艾莉莎,她难得开了个这样的玩笑。 大概是他们的手握得实在太紧,让她忍不住这么说吧。 「因为有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呀。」 艾莉莎受不了地乾笑,问他们来意。 接着她边听表情边逐渐变化,并拿起与圣经摆在一起的教会法典。这段时间,她似乎和萨罗尼亚的主教讨论过很多教会能如何利用其权威替这座城纾困的事。 这时,又加入了罗伦斯的商业知识与经验。 听完罗伦斯的计画后,艾莉莎说了一句很中肯的话。 「……道理我懂,可是真的会顺利吗?」 艾莉莎是替主教问的吧。他以为能帮助城中经济而逮捕商人,结果状况愈来愈乱。 但罗伦斯握有绝对的自信。 有艾莉莎协助,肯定能解决这件事。 「请相信我。这座城缺的,就只是它而已。」 晚一步到场的瓦兰主教区人马也很茫然。 然而继续坐视不管,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好转。 于是艾莉莎做出决定。 「就相信你吧。」 罗伦斯想与她握手,但临时想起手被赫萝抓着不放。 虽想放开,赫萝却把脸别向一边,说什么也不放。 「又不会被我抢走。」 艾莉莎不敢领教地笑,让赫萝的唇噘得更尖了。 「那我们走吧。」 为了纾解缠在一起的线。 罗伦斯一行鱼贯离开教堂。 秋天的天空是那么地清爽。 顺着交易的路程走了一圈,发现每个人都为收不到钱所苦。 看似每个人都有错,但错也不在他们。 「所以,这里面没有谁最坏最过分。请相信我,我一定会消除劳德商行的债务,而且瓦兰主教区的财产一枚铜币也不会少。」 无论艾莉莎怎么说,卖山给德堡商行所得的钱是瓦兰主教区的财产,利用它自然需要主教区居民的决定,而他们当然不太情愿。 毕竟罗伦斯的办法,是替劳德商行还债。 「话虽这么说……」 罗伦斯的话有违常理。用卖山的钱替劳德还钱,竟然还夸口能一文不少地拿回来。 但最后他们还是屈服了。多半是因为艾莉莎的无限训话和本来就与劳德有约吧。 「这个恩我一定报。」 以后双方还要长期往来呢。 「那我们走了。」 罗伦斯就此率领艾莉莎、萨罗尼亚主教和助威用的十余人,浩浩荡荡前往酿造公会。在公会将酒卖给劳德商行却拿不到钱,苦无办法时,罗伦斯在他们面前亮出了德堡商行的汇票。 「我要用这张汇票替劳德商行付钱。」 汇票上德堡商行的金字招牌以及那庞大的金额,看得酿造公会会长目瞪口呆。 而且连教会的人都上门,他们还以为轮到自己要坐牢,然而对方却是要替别人付钱,他们当然搞不懂状况。 「要、要付钱,那个,是很好啦,可是……」 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罗伦斯笑咪咪地说: 「把汇票交给你们之前,我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要拿我们代付的金额,拿去还其中一笔你们欠的债。」 插图p213 会长又傻了。但若能拿回呆帐,用那笔钱减轻自己的债务也不坏。更别说那是他们领钱的条件,眼前又有个如圣职人员般准备说教的艾莉莎,之前将商人关进牢里的主教也在呢。 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我知道了……」 罗伦斯对这答覆点点头,请懂得算数与教条的艾莉莎办手续,留一个人下来看住汇票后,一行人前往下一站。酿造公会也有几个人想看看这桩破天荒怪事会有什么结果,加入队伍中。 在接着来到的木匠公会里,就连那些凶悍的木匠也被罗伦斯一行的阵仗与提议内容吓得一愣一愣,一脸迷糊地同意了。他们收下酿造公会付的酒桶钱之后,一样要拿这笔钱付给债主。 接着木匠公会也有几人跟着他们来到「乾草与镰刀」旅舍。先前那个木材商人还以为逃不过坐牢而陷入绝望,罗伦斯便先安抚他的情绪,再请他找同伴过来。将该收的帐加总起来并一次付清,再整理他们所欠的债,到下一个地点还清。前往下一站的路上,木材商人们当然也陆续跟来。 在旅舍公会,会长用好比白昼见到龙的表情迎接他们。他也同意向木材商人收帐的条件,答应付钱给劳德商行。 离开时,当然也跟了几个旅舍公会的人。 这支人数膨胀许多的队伍来到劳德商行时,劳德本人与其部下还在屋檐下不安地等着。 见到罗伦斯带着大批城里的人回来,他差点跳起来。 「结果怎么样了?」 艾莉莎一展示旅舍公会的还债用的汇票,劳德竟激动得用力拥抱她。 等到他们带着劳德重返酿造公会时,整个圈就圆满了。 「……噢,神啊……」 酿造公会会长彷佛目睹奇迹般低语。 劳德收到旅舍公会的帐以后,也拿着这笔钱来到了酿造公会。 他将欠款如数交给酿造公会会长后,罗伦斯也取回了押在这里的德堡商行汇票。如此一来,劳德商行的债款就付清了。 而罗伦斯手上一枚铜币也没多,也没有少。 就只有好几个商行和公会的债款不见了。 这样的结果,使沉默弥漫在众人之间。 最先开口的是罗伦斯。 「如各位所见,最后金币没多也没少,全都是从这张汇票开始,用笔墨来付帐──」 罗伦斯环视在场所有人,说道: 「在神的保佑下,各位欠的债消失得乾乾净净了!」 紧接着是震耳的欢呼声,脚踏得会馆都摇起来了。每个人脸上都充满惊喜,不管是主教还是艾莉莎都被他们扛在肩上,赞颂神的伟大。如此欢腾中,就只有赫萝一个静静待在一边。 不过她不是因为孤单而开心不起来,就只是一只被狐狸捉弄而懵了的狼。 「怎么样,这就是商人的魔法。」 赫萝赫然回神,在雾里寻找猎物般眯眼。 「……实在是莫名其妙……」 罗伦斯耸耸肩,想了想后这么说: 「就当这是个十字路口吧。」 「……唔?」 「四条路都有好几辆货车驶来,他们都在赶路,没有看清楚周围路况。」 赫萝眨了眨眼,抬抬下巴要他说下去。 「其实画成图就一目了然了。马车就这么走到路口,全都因为前方的马车堵住了路而不能前进。而且转头一看,还有别人在嫌自己的车挡路。」 「嗯。」 「如果还有更多马车和旅人挤到这个路口来,大家都不用走了。」 「……这座城就是这种情况吗?」 罗伦斯点点头。 「其实还是有办法的。只要大家稍微后退,制造一点空隙出来,再利用这个空隙挪出更大的空隙,松开这个死结就行了。可是人只要扯到钱就很难相信别人,状况又像这个路口一样乱,根本看不清。就算自己相信别人而还清债务,也只会认为这笔钱会被某人拿去付钱,消失在空气里。」 所以不愿还债,只想着让别人替他还。 「得有某个人愿意从能看清整个路口的旅舍窗口,指挥这台车去那,那台车去这,才能消解这团混乱。而在商场上能担任这个任务的……」 罗伦斯捏捏赫萝的小鼻子。 「就只有靠脚赚钱,知道世界广大与复杂的旅行商人啦。」 赫萝没有拨开鼻子上的手,就只是盯着他。 「怎样,你还想说我是因为你才沦落成一个鬼地方的温泉旅馆老板吗?」 罗伦斯放开手前又捏一把,说: 「我是自愿待在这间温泉旅馆里讨你欢心的。只要我想,随时都用得了魔法。」 赫萝眯起眼,嘴唇抖得像是快哭了一样。 但是出来的不是泪水,而是受不了的笑。 「大笨驴。」 罗伦斯无奈地耸耸肩,用手指擦去浅浅渗出赫萝眼角的泪。 看着赫萝开心地让他擦,心里想的是被艾莉莎看见又要被糗了。 虽然算不上说人人到,但艾莉莎果真开口了,她喊着: 「啊,罗伦斯先生,快跟我来!」 「咦?」 人们似乎太热情,艾莉莎扎紧的头发都散了,只见她脸颊泛红,手里握着一叠字据。 「城里还有很多这样欠债的循环!好多人来陈情说想用这个方法解决问题!快点快点!」 艾莉莎抓起罗伦斯的手就走,这次赫萝没有拉住他。 「怎么,不拉住我啊?」 罗伦斯故意这么问,赫萝愉快地耸肩。 「没这个必要。」 赫萝踏起狼的轻盈脚步,来到罗伦斯身旁。 「咱会一直在汝身边。」 自从邂逅那一刻,两人就是这样。 今后也会永远如此。 罗伦斯笑了,赫萝也笑了。 或许从天国看来,萨罗尼亚这场大骚动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宝物就在罗伦斯怀里。 「赫萝。」 他呼唤赫萝的名字,赫萝眨眨眼。 有点怕寂寞的狼,开心地眯眼而笑。 # 两匹狼的婚礼 小时候,我立志研读神学而离开出生的村庄。没钱也没人脉还大胆来到大学城市,作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学生。有勇无谋到了极点,果不其然触礁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在神的引导下认识了堪称人生导师的人,造就今天的我。 这段时间,我始终努力工作,也自认没有怠忽学业。 当然,尽管还有很多缺失,我仍确切感受到自己的进步。 所以两个月前,我即使没有做好十成十的准备,也毅然决定离开温泉乡纽希拉,再度踏上远游之旅。 虽然教会的种种问题造成社会混乱,旅程也很快就遇上风风雨雨,我仍在神的庇护下平安克服困难,人们也给了我意想不到的赞誉。最近这几天,我为愈来愈夸张的名声感到很为难,承受不起的同时,我瘦弱的肩也慢慢扛起了背负这名声的责任。 必须在信仰之路上继续潜心修行,自我砥砺,才对得起人们的期望。 我名叫托特.寇尔。 走在神的道路上的羔羊,但是…… 「唔唔……」 胸口的压迫感使我醒来。 还以为要考验我信仰的恶魔出现了,要拿我多年来的修为迎战而微微睁眼。探入窗口的薄薄曙光所照出的入侵者轮廓,就近在眼前。 随后,我放松了肩。 就某方面而言,那说不定真是想迷惑神的羔羊的恶魔。因为趴在我胸口酣睡的,是一个年轻少女。 虽然她体格纤瘦脚又长,愉快时的步伐轻盈得像颗蓬松毛球,然而压在身上时再不情愿也会感到她的成长。如果她是个牙牙学语的幼儿还能说可爱,但是长这么大了还做这种事,只会让人觉得「沉重」。 无论告诫过多少次,她都全当耳边风,照样动不动就半夜钻到我被子底下。看着她的睡脸,我不禁用鼻子叹息。 缪里是我大恩人罗伦斯和贤狼赫萝的独生女,我从她出生就在照顾,跟妹妹没两样。这个野丫头经常嚷嚷着想离开出生的村落,看看外面的世界,擅自跟我来旅行。 她传自父亲,色泽奇异的银色浏海轻轻晃荡,下垂的长长睫毛微微颤动。嘴里不知在念些什么,睡猫翻身似的蜷动,把头缩进被子底下。 那纯真的睡相令我不禁微笑之后,我注意到鼻子很痒。 缪里的头盖在被子下,头顶自然在我鼻头前。她很为那头长发自豪,一天也不会忘记保养,有种与香油不同的甜香。 可是鼻子痒与香气无关,也不是受到飘逸发丝的搔弄。 而是因为她头上那对三角形大狼耳。 缪里是继承了狼血的女孩,有漂亮的狼耳和狼尾,有时我会因为她的耳尖钻到鼻孔里而醒来。看着狼耳随鼻息舒服地抽动,我忍不住吞吞口水。 不是因为可爱少女、可爱的狼耳和她疏于防备的睡姿让我胡思乱想,就只是为了在坏预感让我叫出声之前拼命忍住而已。 「不会吧。」 被子一掀,胸膛上的缪里就冷得缩身。狼尾随后不悦地摇动,看起来比平时还蓬松,在探入窗口的朝阳下闪闪发亮。 更正,发亮的是尾巴抖出来,到处乱飘的毛才对。 「……我的天啊。」 我将半抬的头放回枕头上,无力地望着天花板。缪里掉的毛在朝阳中飞舞,那掺灰的银色使它更像雪片。说美是很美,但凡事都是一体两面。 「缪里、缪里。」 缪里还在傻呼呼地蠕动,寻找掀掉的被子。我抓住她的肩摇一摇,可是贪睡的她盖住耳朵嫌吵,还用尾巴打我的手,甩出更多银毛。 「缪里!」 「唔唔……大哥哥,还早啦……」 而我对终于抓到被子,想盖回去的缪里说: 「马上把你掉的毛扫乾净!」 缪里是继承了狼血的女孩。今年的换毛期好像又到了,但这里不是她纽希拉的家。我们在旅行当中,这天借住的是某贵族宅邸一室。 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缪里是狼。 「……呼咦?」 缪里带着睡眼抬起头来,鼻子吸进毛似的打了个喷嚏。 地板和桌面擦擦就行,但沾在被子等处布料上的毛就只能拍掉或捏掉了。客人抱着被子到井边踩很怪,要这么做也得编个理由。请缪里为洗被子演个戏时,她满脸通红地吊眼瞪来。 「人家是大人了,才不会那样咧!」 这么爱撒娇还敢说自己是大人,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但是看她这么排斥,尿床这个理由就用不了了。 所以我现在和缪里一起坐在窗边做手工。 「唉……都完全忘了会有这种时期……罗伦斯先生在温泉旅馆也很辛苦吧……」 缪里的母亲贤狼赫萝和她不同,不能隐藏耳朵尾巴。 为了避免温泉旅馆在这时期到处都是毛,赫萝应该都是躲在房间里。 不过温泉旅馆总归是自己家,晚上还能避开人的耳目泡泡温泉。而且缪里还能灵活地收放耳朵尾巴,导致过去不怎么注意过她的换毛期。 而出门在外,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唔~手指好酸喔……」 缪里边挑边抱怨。有野兽血统的人被教会称为恶魔附身者,一旦被教会人士发现就会送上火刑台。相较于这种后果,这点辛苦算得了什么。 「好了啦,大哥哥!」 没力了的缪里将被子扔到腿上,但就在我要她少废话快动手时── 「我在想喔,如果我们捡一只一样颜色的野狗回来,是不是就不用挑啦?」 「咦?这样子──」 说到一半,我也哑了。 「尾巴的毛不管怎么洗,在这种时候也处理不完的啦。再说我也不敢保证睡着以后耳朵尾巴不会跑出来。」 缪里虽能自由收放耳朵尾巴,然而放出来才是自然状态,因此很容易在惊吓或愤怒时自己跑出来。 既然睡着时容易跑出来,也就是恐怕要天天这样挑,她的想法是有点参考价值。 「如果我装成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生,抱一只野狗宝宝进来,人家也不会生气吧?」 竟然若无其事地讲这种话,不过她厚着脸皮抱小狗演戏的样子倒还不难想像。缪里就是很擅长这种事,作哥哥的我是不太乐见就是了。她母亲贤狼赫萝也是灵活运用她的威严和可爱,将丈夫罗伦斯的缰绳抓在手里,要勒要放要甩都随她高兴。缪里多半也继承了这一点吧。 况且从被子挑狼毛这种事真的是没完没了。 「……话说回来,会那么刚好有这种小狗吗?」 缪里一把抛开被子,站起来说: 「到街上找不就好了!今天还是好天气呢!」 她的目的该不会是上街吧……尽管这么想,今天也难得没有行程。 前阵子忙得团团转,过几天,这风暴又要回来。 缪里会小孩似的钻进被窝里撒娇,是因为我最近不太能陪她,觉得很寂寞的缘故吧。 「那我们就走吧。」 缪里的眼睛立刻亮起来,一把抓起大衣。 「好耶!找摊子吃烤肉!炸鱼!砂糖点心!」 我为缪里口中的恐怖咒语叹息,起身穿上自己的大衣。春天已到,很快就不用穿这么多了。缪里这么兴奋,也和这阳光有关吧。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美好的季节降临人间。 我眯着眼眺望窗外,见到无垠的广大蓝天。 「大哥哥!快走吧!」 缪里忽然拉手,害我踉跄。 多希望能把缪里养成一个会因为看看天空,见到季节变换而微笑的文雅少女,不过这精神饱满的模样似乎才是她应有的样子。 再说,缪里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只要她有心,一样能扮演文雅少女。 「嗯?怎么啦~」 紧抱我右手的缪里愣愣地看我的脸。 「没什么啦。」 我用左手摸摸她的头,她缩脖耸肩,很开心的样子。 「可是烤肉只能吃一串喔。」 「咦~!」 「少在那里咦。」 「那好吧,我就去找一串这么大的店!」 缪里两手大开都快脱臼了,然后像鲨鱼咬上来般又抓住我的手。 「你自己说一串的喔?」 「哪可能有那么大的。啊,铁签不算,只有木签喔。」 「大哥哥都欺负我!」 即使这样叫,她还是不知道在高兴什么,笑呵呵地用脸在我手上蹭。 既开心又烦人,或者说一如往常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我们是在温菲尔王国南方城市劳兹本的某个贵族宅邸借宿。供应我们路上所需的王室成员海兰用她的名义借下整栋房子,我们住其中一间房,每天都要做些她交代的工作。今天海兰因公外出,难得放假。 等海兰回来,又要忙得团团转了。 这几天出入非常频繁的宅邸也静悄悄地,像在休养生息。 我向留下来的佣人表示要上街走走后就出门了。为安全起见,我顺便以房里有写到一半的重要文件为由,拜托佣人别让任何人进房。房里是真的有文件,不算说谎,神也会原谅我吧。 来到屋外,上午的劳兹本街道还是跟平时一样。之前还乱得像暴风雨来袭时起了大火灾,如今已经完全恢复日常情景了。 我们穿过天蓬马车优雅驶过的贵族住宅区,来到喧噪的闹街上。才一个塞满鸡鸭的笼子过去,接着又是满载猪只的马车和一大群用牛轭串起的肉牛。光是想那些动物可以摆满几人份的餐桌,我就要头晕了。但想到人们才刚忍了一个冬天的腌肉、腌鲱鱼和没了味道的旧面包,这些肯定是填不满他们的胃。 我求神保佑人们可以常保这份活力时,蹲在身边的缪里站了起来。 「嗯,拜托啦。大哥哥会买奖品给你的。」 回答缪里的,是一只有点瘦的深褐色老狗。 「汪呼。」它软趴趴地一吠,沿墙脚慢慢走远。缪里脚边还坐了三只不同颜色的野狗,这是因为有森林之王──狼血统的缪里一来到这条街就收了野狗当手下的缘故。 插图p231 另外,在缪里面前坐成一排的野狗们之所以毛有点乱,是因为它们也和缪里一样正在换毛吧。感觉只要找到和缪里同色的狗,还真能混得过去。 「找得到吗?」 「嗯……是不会有狗的毛跟我一样漂亮啦,不过它说有些颜色类似的狗会聚在一个地方,要帮我看一下。」 我不太懂野狗的习性,难道相近的自然会聚在一起吗。 「你看,那边不是有很多船过来吗?从世界各地搭那些船搬家到这里的人,不也是同乡的人会住在一起吗?」 她是指比较大的城镇都一定会有的某某人街吧。既然这样说,倒也没错。 「所以他们从故乡带来的狗,也会在那里建立地盘?」 「嗯。比如说它们三个,好像是从大陆东边来的。」 尽管颜色不同,体型的确是彼此相近。 被缪里摸头,它们就开心地摇尾巴。 「那之前那只,就是去找有银毛的狗聚集的地方吗?」 「大概吧。当然,它们都比不上我啦。」 缪里花了很多心思在保养头发上,体毛就差远了。 然而她扠腰挺胸,对自己的毛还是很有自信的样子。 「那么大哥哥,我们就趁那只狗爷爷去找银毛狗聚集地的时候帮它们买奖品吧!」 「好好好,也要帮指挥野狗的狼买一点对不对?」 「欸嘿嘿~」 我对贼笑的缪里苦笑,两人一起跃入杂沓之流中。 劳兹本原本就是个又大又热闹的港都,愈往港口走人愈多,多到让人以为是不是有个大水桶从海里捞出人来往路上泼。 这里的海在冬天吹的都是湿冷的西北风,有碍航行。所以当春天真正到来以后,蛰伏的船全都涌过来了吧。 「缪里,不要走散喔!」 「你才是咧!」 路上到处是背负巨大货物的壮硕搬运工,撞上可不是闹着玩的。又矮又轻的缪里敏捷闪过他们,躲开边走边大声论事的胖子集团,笑呵呵地看着扛着羊走路的牧人经过,在排满路两旁的摊贩寻找感兴趣的东西。 在这么拥挤的路上跌倒,马上就会被踩出重伤,让我替她担心得不得了。可是被搬运工嫌挡路,被商人目中无人地推开,被牧人肩上羊尾巴打脸的都是我。 一路蹒跚的我好不容易追上缪里,发现她已经向摊贩点了菜。 「大哥哥,你头发好乱喔。」 「……」 缪里一派轻松地从腰带里翻出木匙,咔咔咔地边咬边等,像只牙齿痒的小狗。 「不要咬,很难看。」 她对只说得出这种话的我吐舌头,应老板吆喝接过餐点。 「……那什么啊?」 我从小就跑去当流浪学生,大了点之后跟随缪里的父亲旅行商人罗伦斯环游诸国,后来又为进修神学,靠艾莉莎的关系在各国间到处跑。 因此我对各地饮食的认识有一定的自信,但缪里雀跃接下的东西我从来没印象,乍看之下感觉很恐怖。 「欸嘿嘿~这是到宅子里来的石匠跟我说的喔!现在劳兹本最流行的小吃,海盗盅!」 缪里手里是用便宜硬面包挖空盛装的小炒,内容物一团混乱。 「这是猪猪跟羊咩咩的内脏,这是关节的软骨。炒熟以后再加上炸得酥酥的鱼骨头,洒很多盐、大蒜、芥子和油再炒一遍,超香的──」 说到一半,强烈大蒜味从她手上随风吹来,熏得我睁不开眼。石匠体力消耗大,这的确会是他们喜欢的东西。缪里将木匙插进去挖一口塞进嘴里,眼睛马上闭得耳朵尾巴快要冒出来甩一样,然后一匙接一匙猛舀。 尽管吃相毫不端庄,不过看她忘情得脸都要塞进那块大面包里,倒还挺有趣的。我将唠叨改为叹息,扯着她的袖子把她拉到人少的巷子里,要她好歹坐在木箱上吃。 缪里用她随身的木匙在那调味重的所谓海盗盅里猛挖,不时往周围香脆的面包碗咬上几口。 「啊唔、唔咕……嗯咕、咕噜。呼。大哥哥,要吃吗?」 吃掉一半以后她才终于想到我。我苦笑着请她掰一块面包碗,再舀一匙料盛在上面给我。犹豫不是因为我平时节制吃肉,而是其他原因。 那刺激性的香味实在充满危险的魅力。随我一口气送进嘴里,香气立刻在口中爆炸,强烈刺激使我太阳穴到脑门都发麻了。 「会很有精神吧?」 缪里笑出虎牙这么说,而我却辣得差点咳嗽,好不容易嚼碎了咽下去。嘴里虽仍是鸡飞狗跳,但我不仅一点也不觉得难吃,还回味无穷地吞吞口水,觉得这是没办法单独吃的东西。 「会想配啤酒呢……」 「我也要!」 缪里大声附和呢喃的我。 我瞪她一眼,她回我一个鬼脸。 接着她又开始猛扒,我忍不住要吃她慢一点,而她嚼了嚼内脏后对我说: 「因为汤匙太小了啦。」 她还故意张大嘴巴,把汤匙摆在嘴巴前给我看。 汤匙是人人旅行在外都会带的餐具,虚荣的商人甚至会把银匙插在帽子上。 「你看,都这么破了。好想要新的喔。」 「先把你咬汤匙的坏习惯改掉再说。还是说你要换铁汤匙?」 「咦~!」 狼都很讨厌铁制品。说到一半,附近的野狗似乎是发现缪里在这,有几只围了过来。它们像是来向缪里这头狼致敬,也像是被她手上香喷喷的食物引来。 「我不分喔。」 缪里把海盗盅抱到一边去,我戳戳她的小脑袋。 别说圣经要人们慷慨分享,之前在这座城遇上问题时,也是借助野狗的力量解决的,给点谢礼是应该的。 但缪里听了更不高兴。 「噗……它们都有办法搜刮自己的食物耶,猎人又不需要施舍……」 缪里念念有词地舀一匙牛羊杂,万分不舍地看了一会儿后放在脚边。野狗们立刻狂摇尾巴冲上来,抢得都打架了。 「是啦。我以前旅行的时候,不晓得被野狗抢走食物多少次。」 听我这么说,又咔咔咬起汤匙来的缪里愣了一下后贼笑着说: 「是因为你老是发呆吧?」 「我不能否认。」 缪里笑呵呵地又舀一匙牛羊杂时,眼睛忽然睁得又圆又大。顺她的视线转头一看,只见一群显然穿着旅装的人陆续经过,其中有几个背着特别的东西。 「大哥哥,那是什么!」 她用拿木匙的手拉我袖子问,害我担心弄脏借来的衣服而慌了一下,但缪里才不管这种事。 「那是……」 旅装有很多种,而我在这一带从没见过那种样式。 感觉很挺拔,踏着充满自信的步伐,使我猜想他们来自南方都市。他们的其中一人,背着一捆像是巨大餐具的东西。 「会是城里餐厅要用的吗……应该不是。」 里头有人手那么长的匙子,以及像是用来插牛肉块的双头木叉,还有很多奇形怪状,没见过的东西。 「咦~为什么旅行的人会带那种东西?要在这里开店吗?」 缪里咔咔咬着木匙问。 「可能是有南方的人要搬过来吧。你看,还有人搬家具呢。」 「哇~真的耶。」 缪里兴高采烈地看着那群人,将剩余的海盗盅送进嘴里,突然说: 「我想要那个汤匙!有那个不只能吃很大口,有需要还能当武器,很帅吧?」 她拿那种尺寸的东西,感觉和年轻人拿长剑差不多吧。帅气是帅气,可是用那种东西吃饭,餐费不晓得会爆增成什么样子。 「不可以,你是想等我说只能买一汤匙的时候,把那个拿出来吧。」 「嗯。就像晒衣竿那么长的肉串就可以吃到爽一样。」 她似乎是对烤肉只能吃一串的限制相当耿耿于怀。 「你怎么都在想这种事啊……」 「咦~可是那真的很棒耶,好想用那个吃好多好吃的东西喔。」 她有时冷静得连大人都比不上,但有时稚气却重得我都搞不懂。 正想对她说,用那么大的汤匙吃饭一定很不方便时,我发现路边有三对眼睛,正饥肠辘辘地抬望真的很想要那把汤匙般注视那群人的缪里。它们是盘据在劳兹本港口的野狗,也是银狼缪里的忠仆。听话又聪明的野狗们顺着缪里的视线望去,然后压低姿势。 猎人们要为主人卖命了! 「缪里、缪里!」 「呼咦?」 我拍拍缪里的肩并指向野狗,她也注意到有状况了。 只见她想了想,开心地说: 「很好,你们吃了我的海盗盅,就要努力工作。」 野狗们转向缪里,摇起尾巴。 「喂,缪里!」 「呀!」缪里很刻意地小叫一声缩起脖子,乐得哈哈笑。 「受不了,你真的是喔……」 「咦~率领野狗的女盗贼头子不是很帅吗?我们是只偷坏人东西的义贼喔。这种剧本拿去温泉旅馆演应该会很受欢迎吧。」 她的确很适合这种角色,不用想就浮现眼前了。 跟她同年的女孩,不是在学女红烹饪准备出嫁,就是在读诗集修身养性,这野丫头实在是一点也没变。 「来来来,你们听好,不可以在街上乱偷东西。要偷只能偷坏人的喔。」 缪里用木匙敲打硬梆梆的面包碗,用义贼头子的口气这么说。 野狗们乖乖坐下,没趣地趴在地上。 「唉……」 她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 我无力叹息时,先前的老狗慢慢走来。 「啊,已经回来了耶。怎么样?」 「汪呼!」 老狗吐气似的吠一声后,缪里的眼骨碌碌地转一圈,歪起嘴巴。 「它说什么?」 「咆呼……唔唔……」 一阵像是表达无奈的低吟后,老狗一甩尾巴。缪里又咬咬木匙,扒两匙海盗盅再往面包碗啃一口,剩下的都放在老狗面前。 「大哥哥,我们走。」 「咦?去哪里?」 缪里跨过乐啖剩余海盗盅的老狗和等着分一杯羹的其他野狗,往小巷另一边走。 并转过头来说: 「它说有人在抓狗。」 抓狗? 我先是一愣,而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我错愕。 「而且是专抓银白色的狗喔。说不定城里也有人在想跟我们一样的事呢。」 「不会吧。」 我脱口这么说,随后想到这不是完全没可能的事。 这座城有这么多人出入,港边有来自世界各国的船。混居人类社会的非人之人非常稀少,但还是存在。实际上缪里就是个例子,并不是不可能。 「那你在急什么?如果目的一样,请对方让一只不就好了?」 结果缪里睁大眼睛,露出虎牙说: 「因为这里是我的地盘啊!娘有再三跟我交代过!要能保护地盘才算得上是狼!」 「……」 「再说事情也可能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吧?动作快点啦!不然丢下你喽!」 缪里没等我回答,继续大步前进。头上狼耳都冒了出来,大衣下也看得见狼尾。在劳兹本这样的大城市,野狗等流浪动物自然也多。有森林之王血统的缪里能转眼收它们作手下,把这座城当自己的地盘不算夸张吧。 「大哥哥!」 就快消失在巷弄深处的缪里又喊我一声,无奈的我要准备跟过去时,注意到舔拭海盗盅的老狗视线。 那像在说「别怪我喔」的视线,使我垂肩叹息。 「她从出生就这么野了啦。」 「咆呼。」 也许是在大城收了一帮野狗点燃了她狼的血液。事情不单是她贪玩,胡乱训话也不好。 「真是的。」 我碎念一声后跟上缪里的脚步。 她所跑过的路上,有闪亮亮的狼毛在飞扬。 劳兹本的街道历史悠久,巷弄复杂。我自己一个人来,恐怕是早就迷路了。但缪里是狼,即使在到处有树木遮蔽视野的森林里也绝不会迷路。 她左拐右绕,信心十足地前进。一回神,我已来到气氛熟悉的街区。 「呼、呼……咦,缪里,这里不是我们那栋房子附近吗?」 我气喘吁吁地问,缪里耸个肩拍拍耳朵说: 「完全不一样啦,感觉有点像就是了。」 看来贵族的住宅区不只是那一处。 「而且……这里空气的味道也不一样。这一带大概是从遥远国家来的人聚集的地方,然后我想这一小块又是里面特别有钱的人盖房子的地方。」 我当然是闻不出气味的差异,既然缪里这么说,那就是这样吧。 「没有野狗耶。你说有人在抓狗?」 「那个狗爷爷说这几天有好几个同伴被抓走了。」 「这……」 大城突然开始抓狗,可能性并不多。一般是有王公贵族等重要人物来访,为提高环境清洁而抓,再来就是为毛皮而抓。若在战时,则有可能为了少几张嘴或直接抓来吃。 「我也有不好的预感……可是实际到这里来以后,感觉有点怪。」 「怪?」 缪里从巷口探头出去观察四周,闭上眼睛吸几口气。 「这里完全没有暴戾之气,例如毒饵的味道或是打狗的血腥味之类。」 路上的确是一片祥和。 「所以到底怎么了?」 「嗯……嗯?」 缪里的鼻头动了动,这次还竖起耳朵。 「……大哥哥,这边。」 见到她想从小巷走上街道,我拉住她的手。 「耳朵和尾巴。」 缪里露出「啊」的表情并抖抖身子,消除耳朵尾巴。 「拜托你不要也被人抓走喔。」 「到时候有你救我啊?」 看她好意思这么说,我气都生不上来。 「好好好。」我摸摸她的头,她开心地缩起脖子,又继续走。 「所以是什么状况?看你好像有什么发现的样子。」 「嗯……是有发现啦,但是搞不懂的事也变多了。」 带路的缪里回头说: 「狗都在同一个地方,但好像不是强迫的。如果是硬抓那么多狗放在一起,会有一种类似汗臭味,像是愤怒的味道,但这里没有。」 「狗都在同一个地方……?在这种住宅区?」 这个宁静的街区沿路都是高雅的建筑,要是把野狗都带来这养,很快就会弄臭自己的名声而住不下去。假使找来这么多狗是为了取毛皮,多得是更适合的地方。 「我原本还想说如果它们过得很惨,就变成狼救它们出去,但看样子不用担心这种事了吧。」 突然听缪里这么说,让我有点感慨。 虽然她任性又调皮,基本上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不禁从背后摸摸她的头,吓得她直问:「咦?怎、怎么了?」 后来我继续跟随缪里前进,来到有扇气派铁门的楼房前。这是栋四楼高的红砖屋,从墙上有挂旗杆或火把的金属环来看,住户应该颇具身分。 楼房本身面道路这一侧没有门,只有空中走廊底下设了这道铁门,门后就是中庭。 来到这里后,我也晓得狗在哪了──就在楼房另一边的中庭里。 「好像满开心的耶?」 我也侧耳聆听,不只听见狗叫声,还不知为何依稀有些音乐声。我是听说过很多贵族的疯狂兴趣,但找一群狗来家里听音乐也太夸张。 就在缪里想从铁门缝隙间窥探中庭状况时── 头上突然有声音喊来。 「啊!我等你们好久了!」 趴在人家门上,被看作乞丐还算好,要是当成小偷来事先勘查就很难辩解了……慌张之余,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他说等很久了? 我姑且抬头看看,只见一名年轻男性从敞开的木窗探出身来望着我们。他比我年轻很多,是堪称少年的年纪,但还是比缪里长几岁吧。一头略显灰白的金发轻柔摇曳,浑身散发上流阶级的高雅气质。 而且服装相当华美,近似海兰处理公务时会穿的礼服。 「你们能赶上真是太好了!我马上派人过去,请稍等!啊啊,真的是太好了,感谢神啊!」 少年放心的笑容天真可爱,再加上微微泛红的白皙肌肤,简直是天使下凡。 但对方显然是有所误会。正想开口解释时,他已经退回窗内了。 「……他是误会了吧……」 没被当成贼人虽已是万幸,但他究竟以为我们是什么人呢。 缪里穿的是平时那套从纽希拉穿来的衣服,我的是向海兰借来的大商行小老板风格服饰。平时的装扮太像圣职人员,在城里太醒目。尽管非我所愿,我在这座城也不知不觉成了名人。 这使得我虽然觉得现在跑掉就没事了,但既然对方地位高,未来说不定会在哪见面的悬念留住了我。在这里解释清楚,比较不会有后顾之忧。 然而,找白狗的事该怎么跟他说明呢。 伤脑筋时,我注意到缪里的视线。 「怎么了?」 她传自母亲的红眼睛盯着我看,并几乎要敲出声音来似的眨动,然后笑咪咪地说: 「大哥哥穿这样真的很帅耶。」 「什、什么……?」 说着还开心地搂住我的手。缪里经常有这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举动,世上没什么比少女心更难懂了。 这时,门后有人的声响。 还来不及想藉口,门已经开了。 出现的是先前那位贵族。贵族跑得脸红气喘来开门迎客是非常不体面的事,后面有几个佣人急忙追来。 他门一开就迫不及待地握住我的手上下猛摇,那力道都快把我的手给扯断了。 「啊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感谢你们!」 「那、那个……」 「哎呀,太完美了!就跟我要求的一模一样!居然派来了这么棒的人!」 要求?才刚想他到底在说什么,他又握起缪里的手,并对她恭敬地屈膝行礼。 「有你头发这么美的人来到这里,只能说是神赐予的奇迹啊!今天就拜托你们了。」 他还很贵族地捧起缪里的手,在手背上一吻。缪里也很喜欢这种事,再加上她引以为傲的头发受人夸赞,自然是乐得不得了。 「来来来,快请进来准备。大家都快放弃了呢。哎呀,真是太好了!」 虽然他激动得都泛泪了,但我还是不懂他究竟把我们当成了谁。因此进门之前,我非得先问清楚不可。 「对不起……您是不是把我们当成别人了?」 「咦?」 高雅的长相错愕起来也是那么高雅。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说明: 「其实我们是在这附近找狗……后来听说府上中庭有很多狗叫声……」 不只我自己也觉得找野狗这理由很莫名其妙,对方的反应更大。而且他还把我们误认为苦候多时的另一组人,那茫然的表情甚至令我很有罪恶感。 在这种状况下,该怎么问狗的事呢……想到一半贵族回过神,先开口问话。 然后换我茫然了。 「咦,你、你们也在办婚礼吗?」 「咦?」 「还以为都事先调查好了,想不到还会撞日……喔不,既然你们还在找,表示那不是今天的事?」 当我脑里仍一片混乱,眼前的贵族求救似的逼上来。 「能请你再等等吗?可以的话,今天……不,最晚这几天就会结束才对。要是你把我们刚找来的狗带走,我们就办不下去了!」 年轻贵族说得都快哭了。这时一声「汪呼」传来,我往里头望去,见到好几只亮晶晶的银狗白狗探出头来。 它们经过仔细保养的毛发闪闪发亮,脖子上绑的红色蝴蝶结也很喜气。这时,我才想起他提到婚礼。 这时,贵族以引人同情的表情这么说: 「啊!对、对了……既然是来找狗,就表示你们……不是扮演祭司跟伴娘的人……?」 扮演祭司跟伴娘。 我往身旁缪里看,她一副已经弄明白的脸。 一群白狗与银狗,和拥有银色头发的少女。这里是来自远方的人们居住的区域,他们的婚礼会有许多来自当地的习俗。在他们的传统里,白色动物代表好兆头吧。 而且劳兹本是温菲尔王国的都市,温菲尔王国因杠上教会而造成所有圣职人员放弃圣务。想办婚礼却没有人能主持立誓仪式,就像吃烤羊不洒盐一样,不难理解他们需要找人扮演这角色。 匆忙张罗时却见到我们上门,难怪会当成他们想找的人。 但是很遗憾,我们并不是圣职人员和伴娘。 况且见证婚礼是圣职人员的重责大任,不是我这没资格的人能随便主持的事。这明显违反教会法,若事情曝光会变得很麻烦。 正当我想对他这么说时,缪里脚一伸走向前去。 「我们是碰巧到这里来的啦,如果有什么是我们能帮的,就让我们帮吧?」 缪里的眼睛显然是为了「帮人」以外的事在发亮。 撞上外国人家的婚礼,不点燃她的好奇心才怪呢。 「真、真的吗?」 「喂,缪里。」 正想叫她别胡乱答应这种事时,她一把按住胸口把我推开。 「嗯,这个大哥哥穿什么衣服都不搭,就只有穿教会那种衣服特别好看喔。」 还在我胸口拍了几掌。 「对呀对呀,我也是这么想!」 「而且你们要找伴娘吧?穿漂亮的衣服,头上戴花冠,跟新娘一起走的那个嘛?」 「没错没错!」 腰逐渐往前弯的贵族少年和雀跃的缪里手都要握在一起了。 这时,他们一起往我看来。 「大哥哥,神也会希望你帮助人家吧!」 把神搬出来的缪里当然没有把神摆在第一位。从她眼中的光辉来看,她只是想穿小妖精般的白色婚礼服装,戴花冠参加喜事而已。 然而即使教会法或常识云云都在嘴边打转,眼前的贵族正在头痛也是事实。 而且婚礼特别重要,是人生大事。 神到底会希望我怎么做呢。 是遵守教会定下的教会法,还是促成他人的幸福…… 尽管我仍在苦恼,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了。 「我……不是圣职人员……」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站在会场上,让形式完整就好。」 原本主持结婚这项圣礼是圣职人员的职务,冒充圣职人员是要问罪的。 若要严格遵守法条,我是该拒绝。 但在婚礼上扮演祭司这种事,神应该也会网开一面吧。 只要不收钱,即使曝光了也能坚称自己只是见证人。 再说拿规定出来挡,缪里不晓得会跟我辩多久。 「那、那好吧,我愿意帮忙。」 「喔喔!谢谢你!」 为得救而激动的贵族身旁,缪里笑得眯起了眼。觉得事情变复杂了的同时,我告诉自己成人之美并不是坏事。 「啊,对了。我还没向二位自我介绍呢。」 安心得都快掉泪的少年真的擦了擦眼角,挺直背脊继续说: 「我的名字是梅尔库里欧.柴达诺。」 「我是──」 刚开口,我就说不下去了。托特.寇尔这名字,如今不再只属于一个偏乡温泉旅馆的杂工。随着我们克服旅途中的难关,这名字不知不觉还多了个黎明枢机的称号广为流传。到今天,这名字在人们心目中甚至产生了特殊意义。 梅尔库里欧不解地等我说下去时,缪里插嘴道: 「其实我们正在旅行啦。大哥哥其实不是我哥哥,是一直在我家工作,负责照顾我的。」 贵族环游诸国的事并不稀奇,家里有关系近似手足的人也很常见。 梅尔库里欧很快就接受了。 「在城里找狗,也是因为想带回去我们住的地方。那个房子好大一间,大哥哥又每天都很忙……」 缪里装成想要狗排解寂寞的可爱少女,继续说: 「另外就是,我爹本来就很反对我跑出来了,要是我爹听说我跟大哥哥学教会办婚礼,头脑顽固的他说不定会当场昏倒。」 缪里是没有骗人,但我怎么想都觉得那里头有说不尽的深意。她虽叫我大哥哥,却也敢直言无讳地说她是把我当异性看待。 「跟大哥哥学教会办婚礼,爹说不定会当场昏倒」这种话,含意恐怕比狼的轻咬还深。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哎呀,我也能感同身受。我说我想游学学写诗的时候,差点没把我父亲气死。但是我好劝歹劝,跟他约好会在管家的监督下维持端正品行,才终于能离家旅行一小段时间。」 「哈哈哈,到哪里都一样呢。」 梅尔库里欧和缪里好像转眼就打成一片了。 「名字这种事很容易突然被别人听见就传出去,我就不问了。」 「嗯,谢谢喔。」 之后缪里和梅尔库里欧再握一次手,并也向我伸手。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尽力演到最后了。 「我一定会倾尽绵薄之力,将您的婚礼办到最好。」 「那里,实在非常感谢你的协助。两位快请进。」 缪里一随梅尔库里欧踏进院内,狗儿们便往她跑了过来。缪里一个个摸它们的头,看得梅尔库里欧都傻了。中庭里,婚礼的准备正顺利进行。佣人们忙碌地来来去去,乐团也忙着调音。盛大的气氛加上暖和晴朗的天气,令人心情飞扬。突然间,我感到刚经过的门后有人在看我,像被泼了桶冷水。 赫然转头,没有见到人,只是隐约有个红得像火的人影掠过。 「大哥哥~?」 带着狗群前进的缪里注意到我的异状而转头问。 「啊,不好意思。」 挂念着那扇门后的我赶紧跟上。 那是怎么了。 如果不是错觉,那人好像是很恼怒地瞪着我。 「啊,今天一定能办一场很棒的婚礼!」 梅尔库里欧感动至极的话,在阳光倾注的明朗中庭中响起。 缪里扎起头发,换上洁白衣裳,戴着黄黄红红好不亮眼的花冠,脚边还趴了只特别黏她的小白狗。 在春阳下微笑着摸小狗头的她,真的就如天使一般。 「啊,大哥哥。」 缪里注意到我进房而抬头,腼腆地浅笑。 「嘿嘿嘿。怎么样,好看吗?」 在纽希拉,她没事就叼根肉乾满山跑,把全村小孩集合起来做些吓死人的恶作剧。 虽然这野性随着成长渐渐收敛,看她这样才让我觉得她真的长成了一个女孩子。在盘起头发而露出来的漂亮耳朵上,那摇摇晃晃的宝石光辉正是让女孩变成闺女的魔法之光。 对于作她哥哥拉拔她到现在的我来说,实在美得令人泛泪。 「嗯,很漂亮喔。真想让罗伦斯先生也看看。」 「咦~?爹就不用了啦~不管穿什么,他都只会说好可爱。」 缪里对罗伦斯的无边父爱似乎不怎么领情。 「大哥哥呢?你觉得怎么样?」 同情罗伦斯的我,也只能诚实说出感想。 「当然,我看也是非常可爱。」 缪里看起来是充满自信,听我这么说之后像是放心又像害羞地缩起脖子笑了笑。 「不说这个了,典礼流程都记住了吗?」 梅尔库里欧家里的女佣们总动员地帮缪里打扮的同时,也对她解释过婚礼的整个流程才对。和柴达诺家结为亲家的,是普利斯托家的女儿。两家都是源自遥远南方的国度,尤其柴达诺家在这个区域还扮演着移民管理者的角色。我先前也在另一间房听人讲解这两家的家世和婚礼祷词的内容,教会的婚礼流程是各国相通,没什么大碍。 例如无论健康或患病那一串话,只要是引用圣经,我有十足的自信。 「嗯,我的部分没什么难的啦。先到新娘房接人,跟她到房子里的礼拜堂去,然后乖乖听你祝福他们。」 「然后呢?」 「然后我要扮演天使,准备赶走恶魔用的蛋糕。用蛋糕赶走恶魔耶,好好玩喔。」 缪里像是从没听说过,说得咯咯笑。 其实威严的恶魔讨厌甜食是还满有名的民间信仰。即使容易被信仰问题刺激到的教会,也很难得地默许了这件事。的确,如果恶魔喜欢吃那么甜的蛋糕,感觉很不像样,所以就连脑袋僵硬的圣职人员也觉得有道理吧。 因此,他们用甜甜的砂糖和现挤的牛奶做成的鲜奶油妆点了这场婚礼。 「想不到在港边看到的那些人,刚好是来参加这场婚礼的耶。」 就是缪里吃海盗盅时见到的那群带大型餐具的男人,原来他们是从新娘家乡带嫁妆和婚礼用具来的。都从故乡强拉祭司来了,他们搭的船却因为途中天候不佳而分散,还要很久才会到。 「你要用那个大木刀切蛋糕,再舀一大匙起来,可是那不是给你吃的喔。知道吗?」 「我知道啦!我这个天使要负责分祝福的蛋糕给新娘,然后新娘再拿给那个贵族吃嘛!」 那多半是将无法温饱视为理所当然的远古时代所留下的习俗,想祝福新人永不愁吃吧。 路上那些人所背的巨大木匙,不仅是为了给婚礼宾客做菜,还会用在仪式上。 「顺序是没错,可是蛋糕要等到出了礼拜堂,中庭宴会开始以后才能吃。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吧?」 这只贪吃的小狼很容易听到食物就昏了头。 「咦咦,还有什么?大哥哥要唏哩呼噜噜噜~地帮他们祈祷,然后……啊!」 缪里的表情瞬间从安详天使变成野丫头。 在那之后等待着她的,是她继吃东西第二喜欢的活动。 「梅尔库里欧先生的柴达诺家历史悠久。我以前旅行到南方的时候,有听说过那里的婚礼有很不一样的习俗,想不到这个习俗还在流传呢。」 「就是贵族要骁勇善战才有荣誉可言,保护不了新娘的贵族根本不算贵族的那个吧?」 这是今天这场婚礼的另一个看头。 两人誓言永远相爱后,新郎不只要证明自己的真心,还要向所有来宾表示自己有迎娶新娘的资格。也就是从新娘出生领地人民的角度来看,新郎想娶走他们的公主就得拿出本事,这是很常有的事。所以在立誓之后,新娘领地的人会一起袭向新郎,而新郎要击退他们保护新娘,带她离开礼拜堂。 过了这一关,婚事才算数。 「可是那个人做得到吗……感觉连剑都没拿过耶。」 「只是仪式而已啦,大家演一场戏。连剑都不会用吧。」 「是喔?」 「在战乱频仍的古代,说不定真有这个必要就是了。」 说起来,梅尔库里欧讲解这件事时,脸上满是紧张。 柴达诺家是很早以前就渡海而来,以这王国为中心拓展商路的世家。而对方普利斯托家更为古老,是个重名誉胜过财富的传统贵族。 而且从宅邸里来去的佣人来看,新人双方家境差距不小。很容易分辨哪边是在王国贸易的富裕柴达诺家,哪边是谨守古老传统的质朴普利斯托家。 就算说有人认为梅尔库里欧是用钱买下了公主而厌恶柴达诺家,我也绝不会感到意外,甚至担心会不会有人趁着这场大动作的仪式宣泄情绪。 尽管如此,宅邸里仍充满了祝福婚礼的气氛,让我猜想梅尔库里欧也许只是因为面临人生大事而紧张。 这时,掀动宽松裙摆的缪里说: 「不过这感觉不错耶,可以在婚礼上重现保护新娘的战斗呢。」 热爱冒险故事和爱情故事的缪里侧眼看来。 「我也好想被爱我的人保护喔~」 这自言自语真是刻意得可以,但答应帮人办婚礼以来,我就已经做好听她说这种事的准备了。缪里说过把我当异性来爱,并正面强烈表示她的爱意。我现在是不会去怀疑她的爱有多深,不过我是立志成为圣职人员的人,况且我和缪里虽没有血缘关系,我还是纯粹将她当妹妹看待。 所以我这次也一样装作没听见,但感觉这样也不对。 因为无法让她如愿是一回事,糟蹋她的心意又是另一回事。 我要将她竖起来的爪子移开般站到她身旁说: 「我是很愿意保护你呀,而且无时无刻都把你放在第一位呢。」 要是她有露出狼耳,一定会拍得像拨水一样快吧。 即使她想听的是别句话,只要诚心回答,她还是能感受到的。 不过她像是开心就输了一样,很刻意地慢慢吸气,夸张吐出来。 「哼,明明都是我在保护你。」 「就是说啊。我们的旅程能够持续到今天,全都是因为有你。我很感谢你喔。」 若没有继承贤狼之血的缪里那般的智慧、胆量与应变能力,我这个羔羊早就揉碎在红尘怒涛之间。 她表情还是颇为不满,但事实上好像已经满足了。 「那我要抱抱。」 她贼笑着伸长了双手说。 「不可以,把装扮弄坏了怎么办。回房间以后再抱。」 「咦~!一定要喔!说好喽!」 平常的野丫头脸又跑出来了。 但我还是有那么点觉得这样才像她,比较安心。 盘起头发,耳垂别上美丽宝石的缪里,宛如一离开视线就会消失不见的妖精般,让人有点感伤。 用父亲不舍女儿出嫁的心情来形容,有点对不起罗伦斯,改成哥哥不舍妹妹出嫁的心情就行了吧。 「话说回来,婚礼什么时候开始?我去问问好了。」 原本是船只延误,找不到替代的祭司和伴娘,已经是延期的气氛了,还有客人准备离开。多数亲戚是远道而来,春天又是个忙碌的季节。尤其是贵族人家,在当地节庆都是必须出席的角色。从港边的混乱程度来看,光是找船就要费一番苦心,延期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事。 而且使婚礼顺利进行,和娶妻一样关乎家族颜面,所以梅尔库里欧才会如此急于举办这场婚礼吧。 身分高的人,也会被迫活在其身分的限制下。 「我也好想赶快吃大餐喔。听说南方的菜会把面粉揉一揉煮来吃耶,好想吃吃看!」 「你不是才刚吃过海盗盅吗……」 听我没好气地这么说,缪里嘻嘻贼笑起来。 「啊~不晓得新娘是什么样的人耶。那个贵族新郎跟大哥哥有点像,那新娘会不会是有银色头发跟狼耳狼尾的可爱女生呢?」 我用眼神向她抗议,她回我一个纯真的笑。 总之不能耽搁婚礼,我想再去确认一次时程时,事情发生了。 「大小姐,您要去哪里!」 「那边是客人的──」 门后传来这样的声响,随后门粗暴地打开。 「你们就是扮祭司的人和伴娘吗?」 「大小姐!」 一个头发红如烈火的少女甩开慌张女佣的手。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长,露肩华服展露出强健的肌肉。简直就像纽希拉温泉旅馆热门戏目中的屠龙女骑士跳出来一样。 那名少女对女佣们不理不睬,大步进房关上了门。 深褐色的锐眼看了看我和缪里。 「听说你们是碰巧到这来的,没错吧?」 这就是所谓要将人射穿的视线吧。她身高和我没差多少,但或许是气质问题,压迫感高得吓人。发生暴力冲突肯定打不赢她的感觉令我心生畏惧,而坐在椅子上的缪里却还是跟平常一样。 「对呀?」 少女眉头一皱,一口气吸得身体好像膨胀了似的。从缪里的态度来看,少女并不打算对我们动粗。至于她在气些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不是认为婚礼不该有外人,就是认为不该用假的祭司。这么说来,她还挺像是在女子修道院身穿甲冑,让柔弱少女安心祈祷的女骑士。 但是缪里却这么说: 「你穿这样……所以你是新娘没错吧?不用去准备吗?」 惊讶只有一瞬。少女哼一声吹开缪里的话,头逼过来瞪视缪里的眼睛。 「你们靠得住吗?」 被体重说不定有两、三倍的少女逼这么近,缪里也丝毫没有退却。她直觉很灵,应该是看出新娘没恶意吧。 不过这么一来,新娘的态度就很难懂了。婚礼当前,怎么闯入客人的房间,还问人靠不靠得住呢? 「不好意思。」 我一插嘴,新娘的视线就向我狠狠转来。 即使心里一怔,但还是挺住了。 「我们的确是临时找来充数的,可是我觉得这也是神的旨意,我们一定会竭诚扮演好这个角色……」 当然,我毕竟是假扮的祭司,要我滚我也只能滚。尽管会有些惆怅,非正牌圣职人员的我没有抗辩的余地。 「再说这里不是有银狼的传说吗?这样的话,我当伴娘刚刚好吧?」 男方梅尔库里欧的柴达诺家,和女方普利斯托家的家徽刚好都有狼。虽然随时代演变,近来鹫鹰或狮子较受欢迎,但是从古代帝国延续至今的古老家族中,还有不少高举着狼纹家徽。这两家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习惯在婚礼上找来许多长得像狼的银狗白狗,再找银发少女当伴娘。 缪里那个问题当然也在暗示不可能有哪个女孩的银发比她更漂亮,而除此之外,她还是真正的狼,没人比她更适合这个角色了。 可是红发新娘仍像狼一般警戒,交互瞪视我和缪里。 依然不知道她心里有何盘算的我,忽然想起她问「你们靠得住吗」。于是我开始往她有些难言之隐需要请人协助的方向猜。 婚事是人生的巨大转折,本来是该充满欢笑与祝福。但堪称主角的新娘却是如此心事重重的脸,令人立刻想到几种可能。 我头一个想到的,是她被迫嫁人。 眼前这位新娘看起来一点也不惹人怜惜,浑身上下都是想要什么就自己抢的感觉。要是家人替她决定了不愿嫁的对象,八成不会唯唯诺诺地走进结婚礼堂。况且柴达诺家与普利斯托家家风与财富都有差距,为政治目的出嫁的贵族千金并不少。 这位红发新娘,很有可能是在找信得过的人来破坏这场婚礼,问题是我这外人该不该过问。 然而,绝不见死不救也是我的人生信条之一。 于是我对这个像是负伤野兽的少女这么说: 「我的名字是托特.寇尔。」 「咦,大哥哥!」 缪里惊讶得睁大眼睛,而我继续说: 「大多数人,把我称作黎明枢机。」 这座城前几天才有过一场大骚动,红发少女似乎也听过传闻,愣愣地看着我。 「要是我当祭司的事被人知道,恐怕会引起一些麻烦,所以我没对梅尔库里欧表明身分。可是,如果你真的有苦难言,需要帮助,我的名字应该能帮上一点小忙,我这位知己也愿意帮你吧。」 动用所有可能的人脉,好歹能帮这位少女逃离强迫的婚礼才对,再来就看她相不相信我了……想到这里,少女嗤之以鼻地说: 「……要说谎也该打个草稿吧。」 不知如何回答的我耸耸肩,新娘咿唔一声。 「不过你长得是跟听说的一样没错。你真的就是他吗?」 「黎明枢机这称呼太夸张,我很惭愧就是了。」 少女跟着哼了一声。 「那么……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她的表情不是愤怒,充满了郁闷。 「大哥哥这种傻正直的人不能信啦。」 少女往插嘴的缪里看。 「你看嘛,像我这么可爱的女生一直要他跟我结婚,他却一直说要当圣职人员,只把我当妹妹看什么的一直拒绝我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喔?像昨天我还半夜钻到他被子底下,他也完全不理我!」 听了缪里气冲冲的这些话,少女不敢置信地看来。 「……你有病啊?这么可爱的女生,娶了不就得了?」 「是吧~?」 她们俩的对话让我无力地说: 「别管我了,现在谈的是你的事吧?」 少女这才回神,挺直背杆。那不是从新娘课程学来的柔美仪态,而是经过长期锻炼的人才有的俐落动作。 「你们两个……喔不,两位来到这里,真的是因为神的引导吧。拜托你们帮帮我,这里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 婚礼的主角新娘,这样向我们求救。 我与缪里对看一眼。很喜欢这种故事的她,整个眼睛都亮了。 「可是我要再问一次,你们真的不是我父亲的手下?」 自由豪放的女儿,与企图束缚她的父亲。 这样的构图并不稀奇,能获得自由的缪里才是特例吧。 而结婚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不应该强行逼迫。 「真的不是。所以,我们应该能帮上你一点忙。」 少女像是被这句话敲开了心扉,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扭成哭相。 「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们了。拜托,帮我破坏这场乱七八糟的婚礼。」 果然是逼婚啊。缪里对爱情故事中的私奔情节根本爱到心坎里,都在磨拳擦掌了。 接着,少女这么说: 「我父亲想暗杀梅尔库里欧,拜托你们救救我心爱的梅尔库里欧!」 「……咦?」 世上充满了意想不到的事。 红发新娘艾尔娣.普利斯托说出的话,与我想像中完全相反。 「我父亲想杀梅尔库里欧。」 艾尔娣重复道。 「我那个头脑顽固的父亲反对我们结婚。我们家是靠武功起家,柴达诺家的祖先是文官,因为受到拔擢而兴起。我父亲经常把『没上过战场的软脚虾不算是男人』这种话挂在嘴边,对他来说根本门不当户不对。」 虽然很错愕,但家世问题在现实中的确存在,不然贵族与平民突破万难想结婚的戏码就不会老是出现在歌剧院里了。同样的问题,也会发生在贵族之间。 艾尔娣摇摇头,难过地咬着下唇。 「我和梅尔库里欧,是在故乡的庆典上认识,当时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父亲从第一次见到他以来,就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这样啊?」 缪里将手摆在她腿上问,似乎想安抚她。 「是啊。我把我的剑拿给梅尔库里欧看,他就说了很多关于剑柄诗词的事。不讲利不利,也不是逮到多少猎物,让我很惊讶。我从没遇过看着剑讲诗词的男人,甚至不知道剑柄有刻字。梅尔库里欧替我解释诗的意思,还说了很多相关的故事,而且……」 艾尔娣的眼忽然望向远方般眯细,嘴角也变得柔和。 「他还当场为我作了一首诗。当然我们家设宴的时候,也会有卖艺的人作诗给我,但每个都是赞颂武功或是拍马屁。我这样子还说我是花的妖精,是瞎了还是怎样?」 对于屈臂秀肌肉的艾尔娣,我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这时缪里直率地咯咯笑,轻声问道: 「然后呢?他写了什么诗让你那么高兴?」 艾尔娣彷佛早就在等她这么问,有点腼腆又颇为骄傲地说: 「那首诗是在说,偶尔也可以把剑放下,在池边睡个午觉。我是不懂诗的好坏,可是那给我很大的震撼。因为念书的时候,我都要默背一堆死板板又老掉牙的诗,宴会上的诗又都在拍我们马屁。知道世上还有这种轻松愉快,浅显易懂的诗,真的让我好震惊。」 都用死板板又老掉牙的诗教缪里读书的我,实在难以面对缪里的视线。 「从那一刻起,我的心就都是梅尔库里欧的了。我像小孩一样要他念更多诗给我听,他也不嫌我烦,念了好多让我笑得满地打滚的诗。」 或许梅尔库里欧本身真的有诗才,而那是源自他的本性吧。 缪里听艾尔娣聊梅尔库里欧的样子,比她还要开心。 但艾尔娣表情忽然一沉。 「不过梅尔库里欧在我父亲眼里,一定是个只有一张嘴的软脚虾吧。他打断我们,还找他麻烦说不要只会说话,陪他练几式剑怎么样,甚至还问我什么时候对诗词感兴趣了。他那颗石头根本就不了解梅尔库里欧的才华和温柔!」 是因为他和一生都用在战斗上的人的价值观差太多了吧。从艾尔娣的父亲看来,梅尔库里欧才奇怪。 然而这里我有个疑问。 「那么……令尊怎么会答应你们结婚呢?」 否则事情也不会演变成这样。 「这场婚事当然没有受到祝福。柴达诺家有很多善于经商的人,如今是根植世界各国的一大势力,所以父亲是害怕拒绝柴达诺家的提亲会遭到报复吧。我们家握剑的人多,握笔的人少,又没有钱。剑在这个时代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也就是被迫接受这场婚事的,反而是父亲这边。 「我听过很多被迫结婚而造成的悲剧,原来也有相反的呢。」 听我这么说,艾尔娣的眉毛又竖了起来。 「我们家的男人,真的每个都是思想老旧又僵硬得像石头一样!我跟梅尔库里欧说我父亲绝对会反对,结果他……明明有那样的家世,多得是更好的人家能选,他却握起我的手,发誓无论用什么方式都要和我结婚……」 艾尔娣是想起当时的情境了吧,说得脸红搓手。 在缪里的观念里,恋爱故事是世界上最高贵的事。艾尔娣那恋爱少女的模样,让她甜甜地微笑着。 这时,艾尔娣忽然从梦中惊醒般表情凝重起来。 「而且,我想不只是我家反对,梅尔库里欧家里也很反对才对。」 「是吗?为什么?」 「因为我家地位不高,又不懂赚钱,再加上……」 艾尔娣耸起她壮硕的肩。 「我又是这副德性……和新娘这个词差太远了。」 差点就点头的我被缪里抢先踩了一脚,才没节外生枝。 「哪有这种事,你穿新娘装很漂亮喔。」 「……被你这么可爱的女生这么说,就算是客套话我也很高兴。谢谢。」 「才不是客套话呢!」 经过这般对话后,艾尔娣说道: 「总之梅尔库里欧他真的把事情办得很顺利,可是我爸那么顽固,亲戚又都是比所谓的野蛮人还多长一层山猪毛的样子。看到不顺眼的事,想都不想就嚷嚷着靠比腕力来决胜负。」 虽会联想到山贼或海盗头子,不过历史悠久的贵族也会有这种状况吧。 毕竟对武家来说,活得像个武人才是他们的生存意义。 「奇怪,那怎么还要暗杀?这样不是比拒绝婚事还糟糕吗?」 缪里问得很有道理。 在我们不解的视线下,艾尔娣无奈叹息。 「平常他们连早上的礼拜都做不好,动起歪脑筋就比谁都行。有人跟你讲过婚礼流程吧?其中有一个大好机会。」 「流程?呃,我跟你一起到礼拜堂……再来,呃……咦,该不会是……下毒?」 她是想到新娘艾尔娣要拿一块驱赶恶魔用的蛋糕给新郎梅尔库里欧吃的那一段吧。 「不是,他们才没那么聪明。况且食物还会分给其他来宾。」 「啊,对喔。这样的话……」 缪里又开始思索时,我也想到了。 不是有个非常适合暗杀的场面吗。 「难道是要在女方亲戚围攻新郎那时候?」 缪里的嘴形固定在「啊」的样子。 艾尔娣慢慢点了头。 「他们会坚称那是意外。事实上,参加者酒喝多了而不知轻重,闹到有人受重伤的事经常发生,但也是因为这样才热闹。这次是因为办在这栋房子的中庭,规模很小,在我故乡那边,全城一起办婚礼的事常常有,还会全城的人都跳下去闹。那里还有个故事说,有两块领地的人为了停战,让领主的小孩结婚,结果喝了酒双方又打起来,死了很多人。很扯吧,根本野蛮透顶。」 若参加者有限,很快就能过滤出凶手。那么布置成凶手显而易见但纯粹是意外的状况,的确就合理多了。 「其实我是很想帮他把每个都打趴……」 「呃,可是……」 我插嘴问: 「是什么让你认为他们真的计画暗杀他?」 会是凑巧撞见家人密谋杀人吗?不然怀疑这种事,通常需要一定程度的根据。 艾尔娣拨拨她火红的头发,露出极其肯定的眼神。 「现在每个领地都应该在忙着办春祭,可是我亲戚里特别厉害的人却全都来了。如果说他们都是能单挑干掉熊,拆了脑壳装酒喝的人,应该很好懂吧。」 这的确让我明白艾尔娣的亲戚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缪里则是听得有点兴奋就是了。 「而且他们全都把剑带来了。那都是战绩显赫,万中选一的名剑。你说为什么要带武器到婚礼上来?」 「可是贵族不是本来就会带剑参加婚礼吗?」 纽希拉会有王公贵族来访,因此缪里也见过一些场合。 「是有这种时候没错……但那基本上都是仪式用的装饰剑,几乎不会开锋。」 「是吧?再加上我父亲的态度也不太寻常。我和梅尔库里欧亲近以来,他就不太愿意和我讲话。所以我只想得到,他在打算强行破坏婚礼……也就是暗杀梅尔库里欧了。」 艾尔娣想一吐满腔郁闷般地叹了口气,继续说: 「我想,父亲是要我和他选中的男人结婚吧。八成会是个认为举得起大石头才有意义的人。然后等我生下一大堆男孩子,把重振家族的希望放在这上面。」 那是来自战乱时代的古老价值观。 艾尔娣就是生在旧家庭,却拥有新时代观念的女孩。 「如果只有我自己受罪,还能赌上普利斯托家的名声忍下去,可是我不许任何人伤害梅尔库里欧。」 红发如火焰般摇曳。 缪里注视光芒般看着艾尔娣,牵起她的手。 「你是真的很爱他吧。」 缪里微笑着问,让艾尔娣的脸立刻比头发还要红。 自嘲不适合新娘装的她,有必要修改自己的评价了。 恋爱的少女,就该获得幸福。 「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缪里的问题戳了我脑袋一下。没错,实际上该怎么办呢。 「现在是一群骁勇善战又毛茸茸的大叔把他们最骄傲的武器都带来了。就算艾尔娣你练得再厉害,也打不过那么多人吧?更何况还要保护别人……」 「是啊……你说得没错。再怎么样,我也不能带剑上婚礼,能拿的武器就只有用来吃蛋糕的大木匙而已。」 缪里在港边才开玩笑说要用那柄木匙当武器。 然而这又不是喜剧,木匙怎么会是钢铁之剑的对手。 「另外,可能要把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当作是父亲的手下。他们每一个,现在都把我当外人一样。虽然梅尔库里欧一直叫我别想太多,不当一回事……可是他们家里应该也有跟父亲利害关系一致的人才对。从他们允许人带武器参加婚礼开始,每个人都值得怀疑。」 艾尔娣就是在谁也无法信任的状况下,发现居然有外人加入婚礼,见到了希望之光。认为我们是她唯一可以求助的人,所以才来到这房间。 从艾尔娣和梅尔库里欧的样子看来,他们都希望顺利结婚。 那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让婚礼顺利完成才行。 我们三个,要面对整个礼拜堂的彪形大汉。 「还是说──」 艾尔娣忽然开口。 「除了我放弃以外,真的没别的办法了?」 只要艾尔娣不结这场婚,普利斯托家和柴达诺家的人就不必为破坏婚礼刺杀梅尔库里欧了。 「但你就是不想这么做才来找我们的吧?」 艾尔娣难过地呜咽,点了点头。 「……如果你要和梅尔库里欧先生一起逃走,我想我帮得上忙。」 从纽希拉到这里的路上,我认识了很多人,包括非人之人。 借助他们的力量,至少帮这两人逃出王国是不成问题。 「我是很想这样做,可是梅尔库里欧是柴达诺家的继任当家,背负着很多责任。要是他不见了,家族里一定会掀起一场夺权之战。无视于这一切只顾跟他私奔这种事……我做不到……」 艾尔娣并不是只会挥剑,而是能将眼光放远的聪明女孩。 「我在想,圣职人员说不定能说服我那个迷信的父亲。可以吗?」 她眼带不安地对我这么问,表示不抱希望吧。 假如我是个满鬓白须且外表庄严的高龄圣职人员,或许还有点机会。但如果这么容易就劝服,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纷争了。 「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有暗杀的打算,应该会装傻到底吧。」 「……嗯,我想也是……」 艾尔娣叹口气,视线低垂。 「礼拜堂会不会有路能出去呢?之前人家说明流程时有带我过去走走,有窗户没错吧?从那逃出去怎么样?只要避开人挤成一团的时候,不给人装成意外的藉口就好了吧?」 「这里是有钱人柴达诺家的房子,那里的窗户都装了镀金铁窗,我的手也扳不弯。」 礼拜堂在战时可以充当避难所,也经常作宝库使用,特别坚固。看来街坊人家里的礼拜堂也保有这种传统。 「这样的话……」 三人拼命绞尽脑汁,但迟迟想不到好方法。 最后缪里莫可奈何地往我看,晃了晃那个盛装打扮也没有取下的不起眼小囊袋。 「可以变狼救走他们?」的意思。 表情凝重,是因为恐怕没别的办法了。即使是装了铁窗的窗口,变成狼的缪里也能靠蛮力撞破吧。 然而,艾尔娣先前的话打住了这个想法。 宾客里有许多是能单独战胜熊的猛汉,不太像是会畏惧狼,缪里说不定有危险。虽然在神圣的礼拜堂拔剑对神不敬……这时,我忽然想到典礼是办在神圣的礼拜堂里。这么一来── 「对了。」 「怎么啦,大哥哥?」 缪里和艾尔娣都往我看来。 而我视线的去向是艾尔娣。 「艾尔娣小姐,如果他们都是空手,你能保护梅尔库里欧先生吗?」 艾尔娣眨了眨眼,握起拳头盯了一会儿。 并且松开握紧几次,最后用力握住。 「就算他们是我的叔叔伯伯,空手的话我也不觉得会输。就算打不赢,只要他们不拿武器,我还能用这么壮的身体保护梅尔库里欧。」 我也能够想像艾尔娣力抗暴徒的模样。 「可是你真的能拿走他们的武器吗?不太可能吧。」 「他们都是武夫,直说要没收当然会引来戒备。可是婚礼要在礼拜堂举行,假如他们真的打算暗杀,一定会以为赢定了而大意,请他们暂时放下应该是可以的。」 「这……或许是吧。」 「要怎么拿走他们的剑啊?」 就在我想回答缪里时。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不等应门就开了。 「啊,艾尔娣小姐!终于找到您了!您怎么会待在这里呢,婚礼就快开始了啊!伴娘你准备好了吗?祭司大人也快点准备!快快快!」 进房的像是普利斯托家的女佣总管之类的人。大概是新娘突然不见,找了很多地方吧,她头发有点乱,额上也布满汗珠。背后还有一群抱着洁白礼服的年轻女佣,同样喘吁吁地等着做最后的准备。 时间所剩不多了。 「知道了,马上过去。」 艾尔娣答覆她们后看过来。 「只要他们放下武器,剩下的我来处理。拜托了。」 并对我如此耳语就离开房间。 那背影,充满了败战国公主带着最后的尊严踏上断头台时的悲壮决心。缪里也担心地看着艾尔娣被女佣们又推又拉地带走。 「你也要赶快过来喔!」 女佣总管对缪里说。 我也得到礼拜堂去了。 「大哥哥?」 缪里没多说,用问声叫我。表情像是惶恐,又像愤慨。 「礼拜堂是我的地盘,有很多机会能请人放下武器站起来。我一定会动用我全部所知,让他们放下武器。」 「可是……」 就算放下了武器,也不会离开伸手可及的范围吧。 我捧住缪里不安且焦躁的脸庞说: 「不要摆这个脸,那么可爱的妆都要白费了。」 缪里表情一僵,脸颊发红。是害羞与气恼参半吧。 「仔细想想,其实我们在这里还有很多帮手嘛。」 「帮手……?」 「可以静悄悄地走来走去,又能自由进出礼拜堂,而且还很听你话的帮手呀。」 缪里愣住以后「啊」了一声。 她脚边的小毛堆,不知何时已经在打鼾了。 「没错。我会找个好时机请来宾放下武器。他们都来自很重视传统与形式的古老家族,应该会照办才对。」 「我趁那时候叫狗狗拿走他们的剑就行了吧?」 她吃海盗盅时,忠心的野狗一看到她渴望的眼神就恨不得扑上猎物了。何况我以前的旅途中,也不知被不肖野狗抢走食物多少次。它们就是凭藉这份强悍,在辛苦的流浪生活中存活下来的吧。 而且从缪里进门以来,聚在这里的野狗就非常欢迎她。 请它们拿走武器就行了。 「就算拿不走,至少也能引起混乱吧。脚边有狗在乱跑,也足够绊住他们了。这段时间是逃得掉才对。」 缪里也赞同地点点头,笑咪咪地说: 「大哥哥终于会用脑袋了呢。」 「也要有你帮忙才办得到。」 我捏捏她的脸颊,她很痒似的微笑。 「那我去艾尔娣那边喽。」 「好,拜托你了。」 「看我的!」 缪里站起来,摸摸睡昏头的小狗脑袋叫它起床,离开房间。 这场婚礼应该会顺利完成吧。 我似乎只有外表像是一流的圣职人员,请来宾放下武器是易如反掌。我对自己这么说,克制紧张。 「好,出发吧。」 我低声给自己打气后起身。要是不能帮艾尔娣和梅尔库里欧结为连理,以后拿什么脸去讲述神的正义呢。 当我跨开大步走向房门,伸出手时。 手扑了个空,是因为有人从走廊那一侧开了门。 「缪里?」 我以为她忘了东西而抬头,然后当场冻僵。眼前是个能俯视我的巨汉,胡须上眼熟的红色,使我立刻明白他是艾尔娣的父亲。 这位秉持战乱时代价值观,企图暗杀梅尔库里欧的人物,手比我的脚还要粗,脖子也壮得像头牛。被蛇盯死的青蛙就是这么回事吧。对神的信仰如何坚贞,神的言词也鲜少能阻止暴力这种事实,我并不是不知道。 「……请、请问有何指教?」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点话,但声音又尖又弱,走廊上的红须巨汉也只是默默盯着我看。 没必要问「他怎么会在这」这种蠢问题。对于曾以征战度日的人而言,寻找目标是生存的铁则。他一直在监视艾尔娣,免得她破坏暗杀计画吧。 这么一来,缪里也危险了。 我慢慢挪动双足位置,回想这楼房的构造。这里是二楼,窗下有个为乐队搭建的简易亭子。立刻转身跳出去,应该能从凉亭屋顶下到中庭里。 楼房是围绕中庭而建,不管从哪里喊都一定能传到缪里耳朵里,她也能迅速察觉发生什么事了吧。 暗自盘算好之后,我调整呼吸,计算时机。 一……二……就在这时── 「我知道你是谁。黎明枢机和我女儿偷偷谈了些什么?」 巨汉的手抓住了我的肩。 「三,转身就跑」的部分,终究是办不到了。 ◇◇ 艾尔娣的父亲突然出现,并识破了我的身分。敏捷的缪里说不定还有机会跑,我这个慢吞吞的羊根本逃不掉。 而且艾尔娣的打算也全被他看透了,根本不用我讲。对他们这些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来说,我们的计画真的就只是儿戏吧。 然而他仍未将我赶出婚礼,反而把我当作一枚好棋,我也不得不听从他的要求。 在他催赶下来到礼拜堂之后,我被里头热腾腾的空气压得说不出话。 正对礼拜堂门口的中央通道两侧,坐满了双方家属。不必说明,一眼就能看出柴达诺家在右,普利斯托家在左。 即使人数相当,左侧肉量也高出将近一倍。 艾尔娣的父亲不愧是古老家族的当家,将圣职人员带到了似的大摇大摆送我到祭坛前。 在门口到祭坛这短短的距离中,我瞄了瞄普利斯托家的服装。真的和艾尔娣说的一样,完全是战服,甚至穿了锁子甲。即使这就是武家的正式服装,感觉还是很怪。 接着,艾尔娣的父亲一一问候位于柴达诺家最前列的来宾。其中一人,像极了肥胖版的梅尔库里欧。 身为主角之一的梅尔库里欧,应该正在礼拜堂的祈祷室里拼命求神让婚礼圆满落幕。和缪里牵着手的艾尔娣想必也是如此。 在圣经前吐一口重得像铅的气,是因为参加婚礼的每个人心思各自不同。本该是一心祝福新人的场合,他们的想法却歧异得可怜。 我忧郁的脸,一定完全没有知名圣职人员的样。 艾尔娣的父亲将他高大的身躯挤进礼拜用的长椅上,注视着我。 像在提醒我做该做的事。 我只有点头的份。 「……神创造男女──」 婚礼,从这一句话开始了。 我不认为自己的讲道好到哪里去,但来宾们都听得很专注。或许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让他们特别想聆听神的言语吧。 豪华的镀金铁窗另一边,仍有许多人在忙着准备宴会。 那和平的景象甚至令人觉得空虚。 「要在今天这个日子,当神的面迎娶妻子的新郎,请上前来。」 我阖上记录神谆谆教诲的圣经,来宾们也扭身注视大门。贵族婚礼上才见得到的两名轻甲卫兵开启门扉,手中长枪的尖端是以银色毛皮制成。 面容紧张的梅尔库里欧从交叉的长枪下走进礼拜堂。没有克制幸福笑容的感觉,是因为一脸横肉的普利斯托家成员都盯着他看吧。 他向神和双方家属鞠躬的样子,也僵硬得很不自然。 接着抬起头看看我,拼命绷紧嘴角走来。 来到祭坛前,手按胸口向教会徽记行礼,然后站到我的左前方。艾尔娣将站在右前方。 「各位来宾请起立。」 大门再次关上后,缪里和艾尔娣就会来到门后等候,竖耳聆听我说的话吧。 我闭上眼,慢慢吸气、吐气。 睁眼往艾尔娣的父亲看,他很刻意地闪避视线。 「佩剑的来宾,麻烦请解下来。要是剑不小心把椅子顶翻了,婚礼的主角就要换人了。」 普利斯托家的人个个高头大马,其实都坐得很辛苦吧,这句话掀起浪潮般的阵阵笑声。他们很配合地解下腰际佩剑,倚于前方椅背。 而艾尔娣的父亲即使知道我们全盘计画,也同样若无其事地放下了剑。 「圣歌队。」 我向候在礼拜堂两侧的少年们发个讯号,他们随之唱出变声前的歌声。 「就要在今天这个日子成为妻子的新娘,请上前来。」 门一开,礼拜堂内便充满赞叹。 赞叹的对象既像是完全就是个天使的缪里,也像是高大身材反而使洁白礼服更引人注目的美丽艾尔娣,抑或是昂首挺胸坐在她们周围,由银狗白狗构成的毛海。 就连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缪里,也在这时候显得紧张。我往她使个眼色,她跟着微微点头,牵起艾尔娣的手向前走。脚边的狗群也随之动身的景象,令她们宛如漫步云端。 真亏他们能弄来这么多狗,这样的排场也的确让人印象深刻。 普利斯托家一众剽悍的亲属,都为他们领地公主的美貌看傻了眼。即使隔着一大把毛茸茸的胡须,也看得出他们都凝神注视着她。最夸张的就是她父亲,红发都竖起来了。 艾尔娣依照流程停在父亲面前,挽手感谢他的照顾。 看得出父女之间充斥着超乎死板婚礼致词的紧张。 在他们背后,缪里正在对狗儿们使眼色。原本如白色地毯般挺立不动的狗,一个个悄悄散布到座位之间。 艾尔娣结束对父亲的致谢后,缪里再度牵起她的手来到梅尔库里欧面前。艾尔娣没看我,缪里则看我一眼后微微点头,从两人面前优雅地退开。 「新郎,梅尔库里欧.柴达诺。」 梅尔库里欧随我唱名而看来。 「新娘,艾尔娣.普利斯托。」 艾尔娣向我看来。 我接着说的,是在这个重复了千千万万次,受过无数祝福的结婚仪式中,就连对圣经内容丝毫不感兴趣的缪里都晓得的「无论健康或患病」那段誓词。 梅尔库里欧要咽下紧张般大口吸气,回答:「我发誓。」高出他一个头的艾尔娣也垂着眼回答:「我发誓。」 「那么,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礼拜堂两侧,各有一人手捧符合贵族身分的红色绒布走来,恭敬揭开。 布上各摆了一枚金色戒指。 梅尔库里欧先拿一枚替艾尔娣戴上,接着艾尔娣也替他戴上。 梅尔库里欧紧张地微笑,艾尔娣也对他笑。 其中的确能感到他们的感情。 那就是一切了。我不禁想,这就够了不是吗。 神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人却无法看清一切。 例如每个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 「我宣布两人正式结为夫妻。」 当我如此高声宣言,来宾们立刻热烈鼓掌,可说是掌声雷动。 梅尔库里欧牵起艾尔娣的手,收紧嘴角向来宾优雅行礼。艾尔娣也与丈夫一同弯腰,沐浴于掌声之中。 在他们背后,我念出听取典礼流程时他们给我的祷文。 「接下来,根据两家地域自古流传的习俗──」 持续至今的掌声,忽然出现微妙的变化。 这就是所谓掌声随时会停的奇妙时段吧。依然在眼前保持鞠躬姿势的艾尔娣似乎也察觉到气氛有变,露出礼服的健壮背肌都紧绷起来了。 「我们要在此考验神所认可的这对新人……」 念到这里,两只狗来到祭坛前。它们都有洁白的毛发和圆滚滚的黑眼珠,骄傲地摇摆蜷得圆圆的尾巴。 接着,众人终于注意到了。 狗嘴上衔着剑。 「啊,那不是──」 从某人慌张地这么说的那一刻起,来宾之间的白色地毯一齐动身。它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叼起剑柄,凭流浪生活锻炼来的速度奔向出口。 来宾们急着想抓狗,可是长椅的间距太窄,这些人又特别高大,难以动作。场面转眼乱成一团,不知情的人还当作是余兴节目,跟着起哄。 圣歌队的少年们以为那场粗鲁仪式已经开始,歌声不再那么庄严,而是唱起鼓舞部队用的雄壮战歌,待命的乐队也用力敲起大鼓蜂拥而上。几只狗跑出礼拜堂时,嘴里的剑鞘狠狠敲到乐手的小腿骨,令他痛得倒栽葱摔下来,更是引起众人的大笑与兴奋。 在这种状况下还能保持冷静的,就只有艾尔娣的父亲等少数几人。 「大哥哥!」 缪里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眼中闪烁灿烂的光芒,手里还多了不知谁的剑。弯着腰的艾尔娣也开始动作,她的手缓缓伸向狗衔着的剑,彷佛要将她累积至今的愤怒全寄托在这上面,也像是在展现她的决心。毕生的训练,都是为了这一刻。 然而,有只手阻止了她。 「艾尔娣。」 随着一派轻松的声音,梅尔库里欧拿起了两只狗所衔的剑。 「你不用拿剑。」 艾尔娣抬起头,梅尔库里欧站直了身。 「来吧!我的名字是梅尔库里欧.柴达诺!要娶美丽的艾尔娣为妻!」 梅尔库里欧依从可能是源自古老战争时代的仪式,高举右手的剑报上名号。 茫然之中,艾尔娣还是将手伸向梅尔库里欧左手的剑。 但他似乎早有预期,扔掉了左手的剑。 「梅尔库里欧!」 那悲痛的叫喊让他有些讶异,但很快就转为笑容。 「没事的,艾尔娣。相信我。」 「不行啊,梅尔库里欧!你什么都不懂!」 几个男人,偷偷接近如此大叫的艾尔娣背后。 「唔,做、做什么……放、放开我!」 艾尔娣的叫声被涌来的人们淹没,受制的她很快就和拿起剑的梅尔库里欧消失在人墙另一边。 抱着剑的缪里也手忙脚乱地想松开剑扣,要过去救人的样子。我抓住她的肩拉到身边。 「大、大哥哥!快拿武器给艾尔娣啊!」 缪里一边说,一边往装满麦谷的小囊袋伸手。 她恨不得立刻变成狼,救走悲剧的新娘。 就在快急哭了的缪里抬头看我时── 「还不把你们的手放开!你们的公主从今天起就是我的妻子了!」 梅尔库里欧拔剑这么说,原本要挤扁他的人墙稍微后退,腾出些许空间。从人缝之间,能见到艾尔娣有如受缚的公主般被人架住。然而死命挣扎的她,即使是三个浑身肌肉的大男人也抓得很勉强。 这画面,让我叹出好大好大一口气。 「很好,那就让这把剑问问你到底够不够资格作我女儿的丈夫吧。」 艾尔娣的父亲答覆了梅尔库里欧,捡起他扔下的剑,拔剑舍鞘。别说体格不能相比,就连外行人也能一眼就从他们举剑的姿势看出剑术也有巨大差距。 艾尔娣死命挣扎叫喊。 「梅尔库里欧!」 紧接着,艾尔娣的父亲扬起了剑。 比起声音,光更夺占了我的耳朵和眼睛。 落雷般的金属撞击声使我骤然缩身,为剧烈的剑击发寒。缪里甚至忘了眨眼和呼吸,拼命想甩开我的手协助梅尔库里欧。被我制住以后,她露出从没有过的愤怒眼神。 「大哥哥,为什么!」 要是再拉我,就算是大哥哥也── 「缪里。」 听我唤她的名,能为他人真心愤怒的善良缪里用骇人的狼眼瞪我。 可是我冷静地承受她的眼光。我并不是瞧不起她,也没有抛弃艾尔娣和梅尔库里欧。这全都是因为缪里她们离开后,艾尔娣的父亲与我当面谈的那些话。 「你放心,他们都只是想为对方好而已。」 「……咦?」 我不知这疑惑的声音来自缪里还是艾尔娣。 因为人墙另一边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 一副文弱书生样的梅尔库里欧,居然漂亮挡下了艾尔娣父亲的剑。 「哼!」 下一剑是往身体横扫而来,梅尔库里欧再次成功接挡,火花迸散。虽然他细瘦的身躯几乎要被打上空中,但他的确是接住了。 他重整踉跄的脚步重新举剑,柴达诺家的人短瞬之后踏起脚大肆喝采。 「就是这样,上啊!不要怕普利斯托之狼!」 听见这样的声援,这次换胡须男这边喊起来了。 「柴达诺的白毛都是羊毛!快拔下来!把他拔个精光!」 在起哄人群的中央,梅尔库里欧接连挡开艾尔娣父亲的剑。艾尔娣惊愕得睁大了眼,缪里也傻眼看着我。 梅尔库里欧每挡一剑,礼拜堂就响起要掀飞屋顶的欢呼。圣歌队的少年们也不甘示弱地高声歌唱,乐队加紧敲鼓吹奏。 「人称普利斯托之狼的你就只有这点能耐吗!」 即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梅尔库里欧仍果敢地如此大喊,并在艾尔娣的父亲回答之前单手将剑甩一圈,以有点蹒跚,算不上英勇的动作勉强将剑扛上肩,伸出另一只手。 新郎伸手的对象,当然不会是别人。 「来啊,艾尔娣!」 插图p295 由三人联手架住的艾尔娣恍惚地落到地上。 她腿软了似的瘫坐在那,抬望梅尔库里欧。 汗湿的额上沾满美丽金发的梅尔库里欧强行拉起了她的手。 「以后由我来保护你!我梅尔库里欧.柴达诺,要保护自己的妻子艾尔娣!」 这时艾尔娣的父亲一剑砍来,梅尔库里欧以单手的剑弹开。 事到如今,谁都看出是怎么回事了。梅尔库里欧瘦弱的手臂显然已经累得光是举剑就很勉强,但艾尔娣父亲的剑还是软绵绵地弹开,掉出手中。 「艾尔娣,路开出来了!我们走!」 恍惚仰望的艾尔娣受到梅尔库里欧的拉扯而踉跄,在他的搀抱下站起后,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角色。 明白父亲他们为何带上武器,为何梅尔库里欧自信十足地要她放心。 艾尔娣望向父亲,父亲举手投降。 她有那么一瞬间差点就要哭出来,但闭眼再睁开之后,她眼里只剩下梅尔库里欧──一个比她矮一个头,完全是家境富裕的瘦弱少年贵族。梅尔库里欧说过他曾请求父亲让他游学学诗,反被痛骂一顿,相信连剑也没握过几次。 但是,他仍认为自己要够坚强才能成为艾尔娣的丈夫。艾尔娣因为自己有副锻炼剑术而来的高大身躯,自嘲与新娘无缘,而梅尔库里欧也有类似的想法。 那么艾尔娣的父亲他们呢? 「这样就……可以了吧……?」 一张张胡须脸紧张地这么问,目送梅尔库里欧牵着艾尔娣的手,像骑士故事最后一幕那样拯救公主奔出礼拜堂。有人还在架住艾尔娣时脸上被她狠狠踹了一脚,鼻血直流。 「当初还怕公主把整个婚礼闹翻了呢……」 「我还想拿梅尔库里欧先生当人质跑掉算了。」 「幸好没有真的砍起来,这身锁子甲是白穿喽。」 艾尔娣的父亲出现在准备室,说的就是这些。 艾尔娣对结婚从没有表示过一丁点兴趣,又不懂裁缝与烹饪,只知道成天练剑。 女儿向父亲学剑,父亲当然很高兴。然而他也是有一般父母的担忧,觉得适婚年龄的女孩总不能都是这样,于是想撮合女儿和曾经在故乡活动中见过面的梅尔库里欧。 结果女儿一下子就和梅尔库里欧腻在一起,让作媒的父亲吓得措手不及。甚至看他们聊得太久,想帮梅尔库里欧一把,问他们「艾尔娣喜欢剑,挥几下给她看看怎么样」。而这份惊奇,很快就成了怀疑。 艾尔娣是个聪明伶俐,心地善良的女孩,很可能当场就看出父亲怕她嫁不出去才替她介绍男性,只是不说出口。而且介绍得这么突然,再怎么迟钝也会看出父亲的打算。那么艾尔娣会不会是替父亲着想──不,替只有历史悠久,根本不懂赚钱普利斯托家着想,才会想嫁给富裕的柴达诺家继承人呢? 不然从未吟过一行诗的艾尔娣怎么会那么开心地和梅尔库里欧聊诗?「你什么时候对诗词感兴趣了」? 撮合他们的父亲忍不住这么想。 可是还来不及了解艾尔娣真正的想法,梅尔库里欧也似乎爱上了她。父亲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进展愈来愈快,进退两难。 难道他们是真心相爱?不过…… 对女儿的担忧逐渐让父亲辗转难眠,但不是舍不得宝贝女儿,而是因为艾尔娣是个爱剑胜过三餐的野丫头。 也就是说,他是真心害怕女儿临时变卦。艾尔娣过去不知惹过多少麻烦,让他怎么也放不下这个心。 甚至到最后,他还相信女儿是跟他赌气才结这个婚。 认为女儿对父亲将她也当其他普通女孩一样看待感到失望,想以搞砸婚礼的方式强制退婚。 父亲在缪里和艾尔娣离开房间后冷不防来到房间那当时,这位遇上百战猛将也不会畏惧的大汉居然哭丧着脸倾吐他的心事。 父亲东猜西猜,就是没猜到女儿真正的心思,实在教人唏嘘不已。但我也很快就注意到父亲是因为疼爱女儿,事情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由于女儿热爱练剑,他从来没说过女生长那么大了不该练剑这种话。比起一般常识,他更尊重女儿的兴趣。 所以他才会误判艾尔娣的想法,而艾尔娣这边也同样猜错了父亲的用意,才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艾尔娣是认为,父亲和她过去只会聊剑术和战斗,无法突然就和他聊恋爱话题,更别说分享她对梅尔库里欧即兴作诗的感动了。害怕做这些事,会让父亲以为女儿原来如此软弱。 这就是一切的起点。 于是来找我求助的父亲这么说了。 希望我无论艾尔娣说了什么,都一定要完成这场婚礼。 说得只差没跪下来求我了。 还说他安排了会让艾尔娣重新爱上梅尔库里欧的节目,爱剑胜过一切的她一定会喜欢。因为梅尔库里欧也为了讨艾尔娣开心,找他练过很多次剑。 这句话让我发现,梅尔库里欧一样也掉进了陷阱里。 除了长叹,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神无所不知,但人并非如此。人只能以某一角度去评断另一个人,而这个角度往往比自己所知的更窄。 因为这个缘故,凶悍的父亲在女儿的问题上那么惶恐,梅尔库里欧没想到艾尔娣真的对丈夫的剑术一点也不感兴趣,艾尔娣自己也以为梅尔库里欧应该会比较喜欢削肩细腰,温柔婉约的妻子。 父亲完全不认为粗鲁的女儿真的会谈恋爱,女儿也认定强悍的父亲只会接受强悍的男人作普利斯托家的女婿。 想想人们为何会以鲜奶油与砂糖妆点婚礼。 那是因为恶魔怎么看都不像喜欢甜食的样子啊。 「……那我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缪里将剑归回原主,不想再管了似的盘腿坐下来。好几只狗围在她身边,给缪里这头狼摸头,开心得直摇尾巴。 「说不定是一点辛香料吧。说起来,我们也因为外表的关系才会碰上这件事啦。」 缪里叹口气,一个个给身边每只狗摸头后说: 「……话说回来,艾尔娣好可爱喔。」 她所望之处,柴达诺家和普利斯托家的人正肩并着肩走出礼拜堂。他们为了让这场婚礼顺利完成,做了很多安排与准备。新郎新娘手牵手跑出礼拜堂的模样,使他们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缪里往我向她伸出的手注视片刻,说: 「大哥哥,你会想要骑士跟公主那种的吗?」 不知那是什么意思,总之我老实回答。 「我不适合当骑士。」 「……」 缪里默默牵我的手站起来。 「那牵着我的手走下去的大哥哥是什么角色?」 「你自己都说出来啦,哥哥嘛。」 她立刻嘟嘴吐舌,用力掐我的手。 然后瞪着我说: 「经过这件事以后,你不觉得只有你一个这样想吗?」 人总是以外表评断他人,很难推翻一度建立的印象,且往往无法正确评断自己。 即使大多时候正确,也不是一定正确。 「就算我错了,也比你自以为是大人要好啦。」 「嗯啊!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真是的,连自己的剑都准备了,你是真的想砍过去啊?」 混淆冒险故事与现实的界线,不是大人应有的行为。 「只要你还是小孩,就永远是我的妹妹。」 「大哥哥大笨蛋!」 缪里的叫声吓得狗儿全都竖起耳朵。 「好好好,我们先把眼前的事收拾掉吧,你还要在中庭切蛋糕给新娘呢。」 她搂住我的手,想咬一口似的把脸贴上来,呜呜叫了一会儿后才离开。 「啊~!我也好想赶快当新娘喔!」 接着拉住我的手跑起来。 「大哥哥,我们走!大餐要被人吃完喽!」 「咦?缪、缪里,不要跑!」 「哈哈哈哈!」 我们就这么一起跑到中庭,明白自己都是白操心的每个人们都兴高采烈地大肆庆祝。 再加上酒的催化,场面一下子乱到不行。 艾尔娣和梅尔库里欧感谢我的帮助,双方亲戚也谢个没完。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到头来他们都只是为了对方好而已。 发生于劳兹本一隅的婚礼就此顺利完成,我们也得到了与缪里发色十分相近的小狗,返回海兰租借的宅邸。 刚进门就遇到办公归来的海兰,我们疲惫的样子让她看傻了眼。请她容许明天再报告详情后,我们便匆匆撤回房间。在宴会上一直跳舞的缪里,累得抱着小狗倒在床上。真受不了她。 缪里摸摸开心小狗的头,放到床下,用又累又兴奋的眼看来。 「大哥哥,还记得你答应我的吗?」 「答应什么?」 她躺着伸出双手说: 「回房间以后要给我抱抱啊。」 为婚礼盘起的漂亮头发,和她疲倦的恍惚表情,看起来忽然好成熟。变成一只坏狼,要迷惑走在信仰之道上的羔羊。 她或许就是要我这么想吧,但我可不是白照顾了她十几年。 「对了对了,其实我瞒着你带了一个纪念品回来。」 「……唔?」 「忘啦?你不是很想要他们的大餐具吗?」 「咦?咦!」 就是用来祝福新人一辈子不愁饿肚子的超大型餐具。 缪里立刻坐起,像看见肉的狗一样爬过来。 「大、大哥哥,你该不会是终于──」 我将纪念品拿到脸上突然充满少女情怀的缪里面前。 「你有吃到吧?听说艾尔娣小姐故乡的特产,就是那种用小麦做的面条。这个就是煮面条时用的工具。」 我拿出的工具整体像个细长板子,一端有许多突起。 将这一端伸进锅里搅拌搅拌,就能把面条勾出来。 「咦……咦~」 见到与期待完全不同的东西,让缪里全身都泄了气,耳朵尾巴无力下垂。 我坐到她身边解释: 「别急嘛。我一看到它,就觉得非常适合帮你梳毛喔。」 缪里抬头看我。 彷佛从作梦也想不到的地方捡到了金块。 「这么大一把,就算你变成狼也梳得起来。你不只是头发,身上的毛也很漂亮,狼形这边也应该要好好保养才对。」 缪里嘴抿成一线,小狗顺着她的腿往上爬。 当小狗终于爬到床上,缪里的腰带、上衣、裤子等衣物接连掉到它头上。它扭呀扭地爬出衣服底下时,上头多了只银色的狼。 「……缪里,不要啦,这样我怎么梳……缪里……!」 大狼按倒了我,鼻头抵在我脖子上猛蹭,喊停也没用。尾巴摇得像是快甩掉一样,狼的骄傲都不知上哪去了。 头不经意往旁一转,见到小狗疑惑地盯着我们看。 「帮我说她几句好不好?」 念念这头变这么大也一样爱撒娇的狼。 「汪呼。」 小狗叹气似的叫一声,坐下来用短短的腿搔脖子。 脱落的银毛往空中飞散。 在这个漫长冬天结束,温暖春天终于到来的时节,又一幕过去了。 ◇◇ 离开温泉旅馆旅行的年轻人终于又捎信回来。纽希拉好不容易脱离冰封期,但早晚依然冷飕飕。咱在门边壁炉烘身子时,经常出入纽希拉的商人送信来了。 换毛的季节又到喽。咱藏好耳朵尾巴领信,信上传来浓浓的气味。 「嗯。」 解开捆信绳,掰断封蜡一看,见到一行行寇尔小鬼工整的字,其中夹杂不少缪里往右上歪的字。看着看着,咱的嘴角也歪了。 「喂~赫萝,要帮你温点葡萄酒吗?」 伴侣拿着锡制酒杯探出头来。 「嗯,帮咱温点。」 「好好好……怎么,有信啊?缪里的吗!」 最近这阵子都没有寇尔小鬼和女儿缪里的信,让伴侣睁大眼睛冲了过来。 所以咱大发慈悲,把信上内容告诉他。 「信上写说,寇尔小鬼和大笨驴缪里办婚礼了。」 虽然省了很多,但没说谎。 这肯定会吓死这个拿女儿没办法的傻伴侣……结果是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和东西打翻的声音。 「啊~!汝做啥啊汝!葡萄酒耶!」 锡杯都掉了,伴侣还是面无表情地杵在那发呆。 「缪里她……缪里她……」 「大笨驴!只是寇尔小鬼扮僧侣帮人办婚礼,缪里去当伴娘而已啦!」 「咦?真、真的吗?没骗我?」 这家伙明明拿得出令咱贤狼都瞠目结舌的智慧与勇气,可是大多时候比牛还笨。 「真浪费……汝这大笨驴真的是喔……」 「喂,信给我看一下。真的不是缪里嫁人了?」 「冷静点啦!喏!随便汝看!」 咱将信塞给大笨驴,捡起他弄掉的锡杯。 幸好杯口小,里头还留了点。 晚点叫大笨驴自己擦。 「啊啊,真的是这样写……搞什么……还以为心脏要停了……」 现在就这副德性,缪里真的嫁人以后怎么办喔。虽然让人很受不了,但咱贤狼可是慈悲为怀的好妻子,有件事还没告诉这个呆瓜。 「咦,南方地区的某种餐具正好适合梳毛,这几天要找人送过来呀。」 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寇尔小鬼在春天先一步到来了的山下世界怎么度过缪里的换毛期,倒是不难想像。从捆信绳上就看得出来了,而且伴侣手上的信即使隔了这样的距离也传来浓浓的气味。 感情好到谈结不结婚实在很无聊的气味。 大笨驴伴侣是人类,闻不到那种气味。真希望他知道咱不告诉他乌云罩顶的好意,好好感激咱一番。 「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咱回伴侣一个微笑,站到他身边去。 「梳毛的用具呀?今年换毛的季节又到了,要给汝刷刷才行喔。」 「好好好,我早就替你订一大堆梳子了。」 明明很高兴,还说得很无奈的样子,实在可恶。 「要轻轻地梳喔?」 伴侣笑着耸耸肩,开始擦地上的葡萄酒。看他可怜,咱也来帮忙算了。这么有趣的玩伴,给缪里这只年轻大笨驴糟蹋太可惜,配还嫩得很的寇尔小鬼就够了。 「怎么啦?」 伴侣注意到咱的视线,一脸看不懂的表情。 逗得咱嗤嗤笑,回答: 「没事没事。」 漫长的冬天就要结束。 现在这雀跃个没完的心情,咱要全推给季节。 话说回来,见到这两个年轻人旅行得这么开心,咱也不是一点也不羡慕。 旅行。 旅行啊。 「哼。」 咱苦笑着喃喃说: 「都不会再去旅行了,还说这做啥。」 长满冬毛,有所期待般膨胀的尾巴,一摸就垮掉了。 但是,世上总有惊奇不完的事。 不久之后,贤狼发现自己的料想也有失准的时候。 #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Spring log篇也来到第五集了,想不到可以持续这么久……而且距离十周年活动也已经过了整整三年半,以《狼与辛香料》本传来说,甚至比出道作的第一集到动画第二季播映结束还久的样子。纯以小说集数来说,有一到十三集那么长!从初期就开始追本作的读者,或许多少能了解这个震撼有多大吧。我们都老了……其实从出道到动画第二季播毕这段时间的各种事件,感觉上大概占了我人生的三分之二,居然只有短短三年半啊……好不可思议。 感谢各位的支持,《狼与辛香料》依然还有新产品陆续上市,前阵子电击文库的网路活动特设会场还设置了赫萝的3D模型,还有各种企画在进行当中。 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开始怀起小小的野心,想让它成为二十周年都还能出新书的长寿系列。但愿能以适当的步调朝这目标走下去,还请各位读者继续支持。 顺道一提,可以和赫萝见面,摸摸她耳朵尾巴的《狼与辛香料VR》竟然决定要出第二集了,目前正顺利制作中。这次会是纽希拉温泉旅馆的故事,说不定那个新角色也会出场喔!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敬请期待! 私生活部分没什么好提的,了不起就是开始玩RO仙境传说手机版,从第一天就跟好久以前的公会朋友用以前的公会名打活动。起初一个月还会让人想起当年的种种,可是一转眼人就跑光光了,只剩我一个还在加减玩。啊,不聊这个了,好哀伤。 再来就是我在令和元年也买了最新的入门书,结果又三分钟热度,完成了每年惯例(想学新技术就花钱买书结果撑不下去的仪式)。上星期买了英语会话教材喔!家里已经多到真的是不晓得第几本喽!最近还抓了心算App,结果这个反倒满耐玩的。现在三位数乘一位数的题目,每题平均大概花五秒钟。排名高的人那个时间根本是计算机……吓死人了。不知不觉,篇幅又塞满啦。 下本书没意外会是《狼与羊皮纸》,这边也请多多支持! 支仓冻砂 # 插图 ![](./插图/142651.jpg) ![](./插图/142652.jpg) ![](./插图/142653.jpg) ![](./插图/142654.jpg) ![](./插图/142655.jpg) ![](./插图/142656.jpg) ![](./插图/142657.jpg) ![](./插图/142658.jpg) ![](./插图/142659.jpg) ![](./插图/142660.jpg) ![](./插图/142661.jpg) ![](./插图/142662.jpg) ![](./插图/142663.jpg) ![](./插图/142664.jpg)